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我眼睛一直睜到東方天空隱隱泛出白邊,之後上床睡兩個小時,沖個淋浴上學。我想在校園裡找她說話,想重新確認昨天兩人間發生的事,想清楚地從她口中聽到她的心情是否還和那時一樣。她確實最後對我說過「太高興了,謝謝」,但天亮想來,覺得全是自己在腦袋裡想入非非的幻覺。在學校終於未能找到同泉單獨交談的機會,休息時間她一直同一個要好的女孩子在一起,放學後馬上一個人回去了。只有一次,在換教室時我得以在走廊同她打個照面,她迅速朝我莞爾一笑,我也報以微笑,如此而已。但我可以從那微笑中捕捉到昨天確有其事的意味,仿佛在說「別擔心,昨天的事是真的」。乘電車回家的路上,我的疑惑差不多已不翼而飛。我真真切切地需要她,那是比昨晚懷有的疑慮和迷惘健康得多強烈得多的欲望。

  我的需要其實很明確,那就是把泉剝光,就是脫掉她的衣服,和她幹那事。這對我來說是異常遙遠的路程。事物這東西要通過階段性地疊加一個個具體圖像方能獲得進展。為了達到幹那事的目標,首先必須從拉開連衣裙拉鍊開始。而幹那事同連衣裙拉鍊之間恐怕存在著二三十個需要做出微妙判斷和決斷的程序。

  我最先要做的是把避孕套弄到手。即便到達實際需要它的階段還有很長距離,也無論如何都要弄到手才行。因為誰都不曉得它什麼時候派上用場。但去藥店買是絕對不成的。因為我怎麼看都只能是高二學生,何況死活拿不出那個勇氣。街上倒是有幾台自動售貨機,問題是買那玩意兒時若是給誰撞見難免惹出麻煩。三四天時間裡,我為此續盡了腦汁。

  結果事情進展意外順利;我有一個較為熟悉此中名堂的朋友,便一咬牙跟他說了:想弄個避孕套,不知怎麼辦最合適。「那還不容易,要的話給你一盒就是。」他說,「我哥哥他通過郵購什麼的買了好大好大一堆。幹嘛買那麼多倒是不大清楚,反正抽屜裡塞得滿滿的,少一兩盒看不出來。」我說那當然求之不得。於是第二天他把裝在紙袋裡的避孕套帶來學校給我。午飯我請客,叮囑他此事得絕對瞞著別人。他說知道,哪裡會講給別人聽。然而他當然沒有守口如瓶。他把我要避孕套的事告訴了幾個人,那幾個人又告訴了其他幾個人。就連泉也從一個女同學口裡聽說了。放學後她把我叫到學校樓頂的平臺上。

  「喂,初君,聽說你從西田手裡討了避孕套?」她說。避孕套三個字她說得十分吃力,聽起來就像是帶來可怕瘟疫的不道德的病菌。

  「啊,呃,」我努力搜尋合適字眼,卻怎麼也搜尋不出。「沒什麼特別意思。只是,以前就覺得有一兩個怕也不壞。」

  「可是為了我才弄來的?」

  「也不能就這麼說。」我說,「只是有點興趣,想看看是怎麼個東西。不過你要是為這個感到不愉快,我道歉就是。還掉也行,扔掉也可以。」

  我們並坐在平臺一角的小石凳上。看樣子馬上就要下雨了,平臺上除我倆無任何人。四下裡那麼靜那麼靜。覺得平臺那麼靜還是第一次。

  學校位於山頂,從平臺望去,街市和大海盡收眼底。一次我們從播音部的房間裡偷來十幾張舊唱片,像玩飛碟那樣從平臺拋出。唱片劃著漂亮的抛物線飛去,仿佛獲得了短暫的生命,洋洋得意地向港口方向乘風飛行。不巧有一張沒有飛好,晃晃悠悠笨頭笨腦地掉在網球場上,把在那裡練習擊球姿勢的一年級女生嚇了一跳,事後引起一場不小的麻煩。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此刻我正在同一場所接受女朋友的盤問。抬頭望天,老鷹正緩緩劃出漂亮的圓圈。身為老鷹肯定十二分美妙,我想道,它們只消在天空飛翔即可,至少不必為避孕操心費神。

  「你真的喜歡我?」她用沉靜的聲音問。

  「還用問,」我回答,「當然喜歡你。」

  她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從正面看我的臉,盯視了很久,以致我渾身有些不自在。

  「我也喜歡你的。」又過了一會她說道。

  「可是,」我想。

  「可是,」她果然這樣繼續道,「不要著急。」

  我點點頭。

  「性子不要急。我有我的步調。我不是那麼乖巧的人,很多事情都要花不少時間做準備才行。你能等?」

  我再次默默點頭。

  「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不傷害我?」

  「不傷害。」我說。

  泉低頭看了一會自己的鞋。一雙普通的黑皮鞋。同旁邊我的鞋相比,小得活像玩具。

  「好怕的。」她說,「近來有時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沒殼的蝸牛。」

  「我也怕。」我說,「有時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沒蹼的青蛙。」

  她揚臉看我的臉,略微一笑。

  隨後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建築物後面,抱在一起接吻。我們是沒了殼的蝸牛,是丟了蹼的青蛙。我把她的胸部使勁貼在自己胸部,我的舌頭和她的舌頭輕輕相觸。我手隔襯衫摸她的乳房。她沒有反抗,只是靜靜閉目,歎息一聲。她的乳房不很大,親熱地縮進我的手心,簡直就像天生是為此而造的。她把手貼在我胸口,那手心的感觸同我的心跳似乎正相合拍。

  她和島本當然不一樣,我想。這女孩不會給予我同島本一樣的東西。但這時候她是我的,並且想給我以她所能給予的什麼。我有什麼理由非傷害她不可呢!

  但我那時還不懂,不懂自己可能遲早要傷害一個人,給她以無法癒合的重創。在某種情況下,一個人的存在本身就要傷害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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