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由於兩家離得近(她家距我家的的確確近在咫尺),最初一個月在教室裡,她被安排坐在我旁邊。我將學校生活所必需知道的細則一一講給她聽——教材、每星期的測驗、各門課用的文具、課程進度、掃除和午間供飯值班等等。一來由住處最近的學生給轉校生以最初的幫助是學校的基本方針,二來是因為她腿不好,老師從私人角度把我找去,叫我在一開始這段時間照顧一下島本。

  就像一般初次見面的十一二歲異性孩子表現出的那樣,最初幾天我們的交談總有些彆扭發澀,但在得知對方也是獨生子之後,兩人的交談迅速變得生動融洽起來。無論對她還是對我,遇到自己以外的獨生子都是頭一遭。這樣,我們就獨生子是怎麼回事談得相當投入,想說的話足有幾大堆。一見面——雖然算不上每天——兩人就一起從學校走路回家,而且這一公里路走得很慢(她腿不好只能慢走),邊走邊說這說那。說話之間,我們發現兩人的共同點相當不少。我們都喜歡看書,喜歡聽音樂,都最喜歡貓,都不擅長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感受。不能吃的食物都能列出長長一串,中意的科目都全然不覺得難受,討厭的科目學起來都深惡痛絕。如果說我和她之間有不同之處,那就是她遠比我有意識地努力保護自己。討厭的科目她也能用心學且取得很不錯的成績,而我則不是那樣。不喜歡的食物端上來她也能忍著全部吃下,而我則做不到。換個說法,她在自己周圍修築的防體比我的高得多牢固得多,可是要保護的東西都驚人地相似。

  我很快習慣了同她單獨在一起。那是全新的體驗。同她在一起,我沒有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時那種心神不定的感覺。我喜歡同她搭伴走路回家。島本輕輕拖著左腿行走,途中有時在公園長椅上休息一會兒,但我從未覺得這有什麼妨礙,反倒為多花時間感到快樂。

  我們就這樣單獨在一起打發時間。記憶中周圍不曾有人為此奚落我們。當時倒沒怎麼放在心上,但如今想來,覺得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那個年齡的孩子很喜歡拿要好的男女開心起哄。大概是島本的為人所使然吧,我想。她身上有一種能引起別人輕度緊張的什麼,總之就是說她帶有一種「不能對此人開無聊玩笑」的氣氛。就連老師看上去有時都對她感到緊張。也可能同她腿有毛病不無關係。不管怎樣,大家都好像認為拿島本開玩笑是不太合適的,而這在結果上對我可謂求之不得。

  島本由於腿不靈便,幾乎不參加體操課,郊遊或登山時也不來校,類似游泳那樣的集體在外留宿的夏令營活動也不露面。開運動會的時候,她總顯出幾分局促不安。但除了這些場合,她過的是極為普通的小學生活。她幾乎不提自己的腿疾,在我記憶範圍內一次也不曾有過。即使在和她放學回家時,她也絕對沒說過例如「走得慢對不起」的話,臉上也無此表現。但我十分清楚,曉得她是介意自己的腿的,惟其介意才避免提及。她不大喜歡去別人家玩,因為必須在門口脫鞋。左右兩隻鞋的形狀和鞋底厚度多少有些不同——她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大約是特殊定做的那種。我所以察覺,是因為發現她一到自己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鞋放進鞋箱。

  島本家客廳裡有個新型音響裝置,我為聽這個常去她家玩。音響裝置相當堂而皇之。不過她父親的唱片收藏卻不及音響的氣派,LP(譯者注:LP:Long Playing之略,即密紋唱片。)唱片頂多也就十五六張吧,而且多半是以初級聽眾為對象的輕古典音樂,但我還是左一遍右一退反反復複聽這十五張唱片,至今都能真可謂真真切切巨細無遺地一一記起。

  照料唱片是島本的任務。她從護套裡取出唱片,在不讓手指觸及細紋的情況下雙手將其放在唱片盤上,用小毛刷拂去唱針的灰塵,慢慢置於唱片之上。唱片轉罷,用微型吸塵器吸一遍,拿毛布擦好,收進護套,放回架上原來的位置。她以極其專注的神情一絲不苟地進行父親教給她的這一系列作業,眯起眼睛,屏息斂氣。我總是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這一舉一動。唱片放回架上,島本這才沖我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而那時我每每這樣想:她照料的並非唱片,而大約是某個裝在玻璃瓶裡的人的孱弱魂靈。

  我家沒唱機也沒唱片,父母不是對音樂特別熱心的那一類型,所以我總是在自己房間裡,撲在塑料殼AM收音機上聽音樂。從收音機裡聽到的大多是搖滾一類。但島本家的輕古典音樂我也很快喜歡上了。那是「另一世界」的音樂。我為其吸引大概是因為島本屬￿那「另一世界」。每星期有一兩次我和她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她母親端來的紅茶,一邊聽羅西尼的序曲集、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和《培爾·金特》送走一個下午。她母親很歡迎我來玩,一來為剛剛轉校的女兒交上朋友感到欣喜,二來想必也是因為我規規矩矩而且總是衣著整潔這點合了她的心意。不過坦率地說,我對她母親卻總好像喜歡不來。倒不是說有什麼具體討厭的地方,雖然她待我一直很親切,但我總覺得其說話方式裡多少有一種類似焦躁的東西,使得我心神不定。

  她父親收集的唱片中我最愛聽的是李斯特鋼琴協奏曲。正面為1號,反面為2號。愛聽的理由有兩點:一是唱片護套格外漂亮,二是我周圍的人裡邊聽過李斯特鋼琴協奏曲的一個也沒有,當然島本除外。這委實令我激動不已。我知曉了周圍任何人都不知曉的世界!這就好比惟獨我一個人被允許進入秘密的花園一樣。對我來說,聽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無疑是把自己推上了更高的人生階梯。

  況且又是優美的音樂。起初聽起來似乎故弄玄虛、賣弄技巧,總體上有些雜亂無章,但聽過幾遍之後,那音樂開始在我的意識中一點點聚攏起來,恰如原本模糊的圖像逐漸成形。

  每當我閉目凝神之時,便可以看見其旋律卷起若干漩渦。一個漩渦生成後,又派生出另一個漩渦,另一漩渦又同別的漩渦合在一起。那些漩渦——當然是現在才這樣想的——具有觀念的、抽象的性質。我很想把如此漩渦的存在設法講給島本聽,但那並非可以用日常語言向別人闡述的東西,要想準確表達必須使用別的不同的語言,而自己尚不知曉那種語言。並且,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如此感覺到的是否具有說出口傳達給別人的價值。遺憾的是,演奏李斯特協奏曲的鋼琴手的名字已經忘了,我記得的只是色彩絢麗的護套和那唱片的重量。唱片沉甸甸的重得出奇,且厚敦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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