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儘管多少存在差異,這卻是鐵人三項比賽中每次都會發生的現象。自行車比賽中野蠻地使用了一個多小時的肌肉,依然處於「營業狀態」,所以長跑所需的肌肉無法順利地開始工作。這種肌肉的軌道切換需要花些時間。最初的三公里左右,兩條腿幾乎是閉鎖狀態,好容易才轉入「奔跑狀態」,跟平素相比,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我在三項比賽中最擅長跑步,在長跑比賽中輕而易舉就可超過三十來個人,可是這次不行了,只超過了十至十五個人。在自行車比賽中被好些人超越了,這會兒總算做到了持平。長跑成績不太起眼,令人遺憾,不過強項和弱項的差距減小,整體成績變得平衡了,這或許說明我漸漸接近了鐵人三項選手的體質。這大約是可喜可賀的事吧。

  在市民的聲援中,我奮力跑過村上市古老而美麗的街道,竭盡全力沖過了終點線。令人興奮的時光。儘管有過苦痛,有過意外,可一旦沖過終點,一切便一筆勾銷。松了一口氣,跟那位從自行車比賽開始就一直爭持不下、好幾度你超我趕的、號碼為三二九號的人微笑著握了手——辛苦啦。在最後階段我加快了節拍,還差一點點就要超越這個人了,可是差了三米沒能趕上。開跑後,鞋帶鬆開了,兩度停下來系鞋帶,損失了時間。要是沒發生這種情況,就肯定超過他了。當然,一切責任都在於比賽前沒有仔細檢查鞋帶的我。

  不管怎樣,比賽結束了。可喜可賀,我沖過了設在村上市政廳前的終點線。既沒有溺水,又沒有爆胎,也沒被可惡的海蜇螫著,更沒受到兇暴的熊的襲擊,金環胡蜂也沒見著,雷劈也沒來光顧。守候在終點的太太也沒有發現我令人不快的事,而是溫順地為我祝福。啊啊,太好啦!

  最讓我高興的,是自己從心底享受了這次比賽。成績並非足以向人誇耀,細微的失誤也為數不少。但是我竭盡了全力,身上依然留著這種感覺。而且我覺得,在許多方面得到了改善,這難能可貴。所謂鐵人三項就是三種競技合一,每項比賽之間的轉換固然困難,卻是以經驗為主的競技,可以憑著經驗來彌補體力的差距。換言之,從經驗中學習,是鐵人三項這一競技的快樂所在、興趣所在。

  在肉體上是痛苦的,在精神上,令人沮喪的局面有時也會出現。不過「痛苦」對於這一運動,乃是前提條件般的東西。不伴隨著痛苦,還有誰來挑戰鐵人三項賽和全程馬拉松這種費時耗力的運動呢?正因為痛苦,正因為刻意經歷這痛苦,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活著的感覺,至少是發現一部分。我現在認識到:生存的質量並非成績、數字、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含于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

  從新溻驅車回東京的途中,遇到了幾位汽車頂部裝載著自行車、比完賽往家裡趕的人。一個個曬得黝黑,一眼望去便知體格健壯,是鐵人三項選手的體型。我們結束了初秋周日的小小賽事,將回到各自的家裡,回到各自的日常中去。然後,為了下一次賽事,在各自的場所一如既往地默默訓練。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這樣的人生可能無常而無益,或者效率極低。那也無可如何。就算這是往底上漏了個小孔的舊鍋子倒水般的虛妄行徑,起碼曾經努力過的事實會留存下來。不管有無效能,是否好看,對我們至關重要的東西,幾乎都是肉眼無法看見,然而用心靈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通過效率甚低的營生方才獲得。即便這是虛妄的行為,也絕不是愚蠢的行為。我如此認為,作為實在感受,作為經驗法則。

  這樣低效率的營生是否可以維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不厭其煩、鍥而不捨地堅持到了今日,也很願意盡力堅持下去。正是長距離賽跑培養與塑造了現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壞。只要可能,我今後也會跟類似的東西一起逐漸老去、送走人生吧。這恐怕也是一種——雖然不敢說是合情合理的——人生。不如說,事到如今,大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手握著車子的方向盤,忽然想到了這些。

  我今年冬天可能還要去世界的某處,參加一次全程馬拉松賽跑。明年夏天恐怕還會到哪兒去挑戰鐵人三項賽。就這樣,季節周而復始,歲月流逝不回,我又增長一歲,恐怕小說又寫出了一部。勇敢地面對眼前的難題,全力以赴,逐一解決。將意識集中幹邁出去的每一步,同時,還要以盡可能長的眼光去看待問題,盡可能遠地去眺望風景。我畢竟是一個長跑者。

  成績也好,名次也好,外觀也好,別人如何評論也好,都不過是次要的問題。對於我這樣的跑者,第一重要的是用雙腳實實在在地跑過一個個終點,讓自己無怨無悔:應當盡的力我都盡了,應當忍耐的我都忍耐了。從那些失敗和喜悅之中,具體地——如何瑣細都沒關係——不斷汲取教訓。並且投入時間投入年月,逐一地累積這樣的比賽,最終到達一個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無限相近的所在。嗯,這個表達恐怕更為貼切。

  假如有我的墓誌銘,而且上面的文字可以自己選擇,我願意它是這麼寫的:

  村上春樹

  作家(兼跑者)

  1949—20××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後

  此時此刻,這,便是我的願望。

  後記 在世界各地的路上

  收在這本書裡的原稿,正如各章起首處記載的,寫於二〇〇五年夏天至二〇〇六年秋天之間。不是那種一氣呵成的文章,而是在做其他工作的間隙,抽空一滴一點地寫下的。每次我都問自己:「啊啊,我到底在思考些什麼?」儘管不是太長的書,從動筆到完成,也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而寫完後又仔仔細細地著手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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