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此外還戒了煙。每天都跑步,戒煙便是自然而然。戒煙誠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你沒法一邊吸煙一邊堅持跑步。「還想跑得更多」這一自然的想法,成了戒煙的重要動機,還成了克服脫癮症狀的有效手段。戒煙,仿佛是跟從前的生活訣別的象徵。

  我對於長跑,原本就不覺得討厭。但學校的體育課,我卻從來未能喜歡上它,運動會那些玩意兒更是讓人厭惡至極。它們是上頭強迫我們做的運動。「喏,跑起來!」逼迫我在不喜歡的時間,去做不喜歡的事情,對此,我從小就無法忍受。反之,倘若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自己想做的時間,愛做多少就做多少,我會比別人做得更加賣力。我的運動神經和反射神經並非特別出色,不擅長那些速戰速決型的體育項目,但是長距離的跑步和游泳與我的性情相符。我對此多少心知肚明。所以,我才能沒什麼不適應,將跑步當作生活的一部分,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下面的話題跟跑步無關,允許我扯上幾句題外話。在學習上,我的心態也相去不遠。從小學到大學,除了極少的例外,學校強制學習的東西,我大體都提不起興趣。我也告誡自己「這是非學不可的東西」,該學的也大都學了,才好歹考進了大學。然而我幾乎不曾覺得學習有趣。成績雖不致羞於拿出手,但是因成績優秀而受到表揚,或者某門功課考了第一之類的榮耀,卻是從未有過。對學習產生興趣,是在規定的教育體系大體修完,成了所謂的「社會人」之後。我明白,對感興趣的領域和相關的事物,按照與自己相配的節奏,借助自己喜歡的方法去追求,就能極其高效地掌握知識和技術。比如說翻譯技藝,也是這麼無師自通的,說來就是自掏腰包,一點一滴地學了來。花費了許多時間,技藝才得以成熟,還反復出現過錯誤,可正因如此,學到的東西才更加扎實。

  成為職業小說家,讓人覺得最高興的,是可以早睡早起。開店時代,上床就寢時已然是黎明時分,這樣的事情司空見慣。十二點打烊,然後整理、清掃、算帳記帳,為了緩解興奮還得聊聊天,喝點兒酒。如此一來二往,馬上就到了淩晨三點,將近黎明了。常常是坐在廚房餐桌前獨自寫著稿子,東方的天空漸漸白將起來。於是乎,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太陽早已高高懸在中天。

  閉店歇業,開始了小說家生涯,我們——我和太太——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徹底改變生活形態。我們決定,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起床,天色變暗了便儘早就寢。這就是我們想像的自然的生活、正經人的生活。不再從事服務業了,今後我們只見想見的人,不想見的人則儘量不見。我們以為,這樣一種小小的奢侈,至少在短期之內無傷大雅。此話好像重複再三了:我本非善於同人交往的人,有必要在某個節點回歸原始狀態。

  於是,我們從長達七年的「開」的生活,急轉直下改為「閉」的生活。我覺得,這樣一種「開」的生活,曾經在我人生的某一階段存在過,是一件好事。現在想起來,我從中學到了太多重要的東西,這類似人生綜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學校。然而這樣的生活不能永遠持續。學校這東西,是一個進入裡邊,學習些什麼,然後再走出去的地方。

  清晨五點起床、晚上十點之前就寢,這樣一種簡素而規則的生活宣告開始。一日之中,身體機能最為活躍的時間因人而異,在我是清晨的幾小時。在這段時間內集中精力完成重要的工作。隨後的時間或是用於運動,或是處理雜務,打理那些不需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日暮時分便優哉遊哉,不再繼續工作。或是讀書,或是聽音樂,放鬆精神,儘量早點就寢。我大體依照這個模式度日,直至今天。拜其所賜,這二十來年工作順利,效率甚高。只不過照這種模式生活,所謂的夜生活幾乎不復存在,與別人的交際往來無疑也受影響。還有人動怒光火。因為別人約我去哪兒玩呀,去做什麼事呀,這一類邀請均一一遭到拒絕。

  只是我想,年輕的時候姑且不論,人生之中總有一個先後順序,也就是如何依序安排時間和能量。到一定的年齡之前,如果不在心中制訂好這樣的規劃,人生就會失去焦點,變得張弛失當。與和周遭的人們交往相比,我寧願優先確立能專心致志創作小說的、穩定和諧的生活。我的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人際關係並非同某些特定的人物構築的,而是與或多或少的讀者構築的。穩定我的生活基盤,創造出能集中精力執筆寫作的環境,催生出高品質的作品——哪怕只是一點點,這些才會為更多的讀者歡迎。而這,不才是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責任和義務,不才是第一優先事項麼?這種想法今日依然未有改變。讀者的臉龐無法直接看到,與他們構築的人際關係似是觀念性的。然而我一仍舊貫,將這種肉眼看不見的「觀念性」的關係,規定為最有意義的東西,從而度過自己的人生。「人不可能做到八面玲瓏,四方討巧。」說白了,就是此意。

  在開店時代,也是依據同樣的方針行事。許許多多的客人到店裡來。假如十個人當中有一個人說:「這家店很好,很中我意。下次我還要來。」就已足夠。十個客人當中只要有一個回頭客,這店就能夠維持下去。哪怕有九個人覺得不中意,也沒太大關係。這麼去思考,便輕鬆得多了。然而,須讓那「一個人」確確實實地、百分之百地中意。經營者必須擁有明確的姿態和哲學,作為自己的尊坶高高地舉起,堅忍不拔地頂住狂風暴雨,堅持下去。這是我從開店的親身體驗中學到的。

  《尋羊冒險記》之後,我便以這樣一種心態寫作小說。讀者也隨著作品的陸續發表而不斷增多。最令我欣慰的,是我的作品有了很多熱心的讀者,亦即說那「十分之一」的回頭客扎扎實實在增加。他們(多為年輕讀者)耐心地等待著我的下一部作品,一旦作品問世便捧卷閱讀。這種體系漸漸得以形成。而這,對我來說是理想的——至少是令我非常舒暢的——情況。不必成為頂級跑者。能按心裡想的樣子寫想寫的東西,還能過著與眾人一般的生活,我便沒有任何不滿。然而後來,《挪威的森林》出乎意料地銷路甚好,這種「心情舒暢」的標準被追有所變更,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話題了。

  開始跑步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跑不了太長的距離。二十分鐘,最多也就三十分鐘左右,我記得,就跑這麼一點點,便氣喘吁吁地幾乎窒息,心臟狂跳不已,兩腿顫顫巍巍。因為很長時間不曾做過像樣的運動,本也無奈。跑步的時候被鄰居看到,也覺得有些難為情,就和為那個偶爾加在姓名後面的、帶括號的「小說家」頭銜難為情一樣。然而堅持跑了一段時間後,身體積極地接受了跑步這事兒,與之相應,跑步的距離一點一點地增長。跑姿一類的東西也得以形成,呼吸節奏變得穩定,脈搏也安定下來了。速度與距離姑且不問,我先做到堅持每天跑步,儘量不間斷。就這樣,跑步如同一日三餐、睡眠、家務和工作一樣,被組編進了生活循環。成了理所當然的習慣,難為情的感覺也變得淡薄了。我到體育用品商店去,買來了合用而結實的跑步鞋、便於奔跑的運動服、一塊秒表,還買了專為初練跑步的人寫的入門書,讀了。如此這般,人漸漸演變成了跑步者。

  如今想來,最值得慶倖的,是我的身體生得相當強壯。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每天從不間斷地跑步,還參加過好多場比賽,卻從不曾有腿腳疼痛而不能跑的時候。並未好好地做準備運動,卻從不曾出過一次身體故障,受過一次傷,生過一次病。

  我根本不是個優秀的跑者,卻無疑是個健壯的跑者。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足以自豪的資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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