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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5、品川猴

  她是不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大多是在忽然被人問起名字的情況下,例如在小型專賣店買連衣裙要修改袖口尺寸,店員問道「對不起,您叫什麼名字?」——便是這樣的場合。或者是打工作電話,該說的大體說完了,最後對方問「能再說一遍您的名字麼」的時候,記憶會陡然消失,不曉得自己是誰。因此,她必須為想起名字而掏錢夾、看駕駛證。不用說,對方會露出費解的神情,或電話另一端由於一下子出現時間空當而覺得蹊蹺。

  自己主動報出名字時不會發生這種「忘名」現象。若有相應的心理準備,倒是可以好好管理記憶的,但在慌慌張張或毫不提防的時候突然被對方問起名字,那麼簡直就像電閘「嗵」一聲落下,腦袋裡一片空白。越是尋找線索,她越是被吞入沒有輪廓的空白中。

  想不起來的僅僅限於自己的名字。周圍人的名字一般不會忘記。自己的住址、電話號碼、生日和護照號碼也不會忘,好友的電話號碼和工作方面的重要電話號碼也幾乎都能脫口而出。記憶力不比往日差。單單自己的名字無從想起。忘記名字大約始於一年之前,那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的名字叫安藤瑞紀,婚前叫「大澤瑞紀」。兩個都很難說是多麼有創意的名字,也沒什麼戲劇性。話雖這麼說,但也不至於就該在紛紛擾擾的日常生活中被記憶整個拋棄。畢竟那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名字。

  她變成「安藤瑞紀」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她同一個叫「安藤隆史」的男子結了婚,結果名字就成了「安藤瑞紀」。最初她很難習慣安藤瑞紀這個名字,無論字形還是發音,感覺上都有欠沉穩。但在多次出口和反復簽名之間,她慢慢覺得安藤瑞紀倒也不壞。因為,必須稱作「水木瑞紀」、「三木瑞紀」之類不順口名字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她同姓三木的男子也實際交往過,儘管時間很短),相比之下,「安藤瑞紀」還算相當不錯的。於是,她將這個新名字作為自身的一部分漸漸接受下來了。

  可是,從一年前開始,這個名字突然奔逃起來。起初一個月一兩次,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增加頻率。眼下至少一星期發生一次。「安藤瑞紀」這個名字一旦逃脫,她勢必作為不是任何人的「一個無名女人」留在世間。有錢夾時還好,只要掏出看駕駛證就能明白。而若錢夾丟了,就很有可能搞不清自己是誰。當然,就算暫時失去名字,她也作為她而存在於此,再說畢竟還記得自家住址和電話號碼,並非自己這一存在淪為徹頭徹尾的零,和電影中出現的全面喪失記憶的情形有所不同。可是,想不起自己名字到底極為不便,令人不安。失去名字的人生,感覺上簡直同失去覺醒機會的睡夢無異。

  她走進珠寶首飾店,買了一條又細又簡潔的銀項鍊,讓店裡把名字刻在上面——「安藤(大澤)瑞紀」。沒有住址沒有電話號碼,惟名字而已。她不由得自嘲:這豈不成了貓狗什麼的!每次出門,她必然戴上這條項鍊。想不起自己名字的時候,掃一眼項鍊即可。這樣一來,就可以不必掏出錢夾,對方也不至於露出奇妙的神情。

  她沒有把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的事告訴丈夫。如果講給丈夫聽,想必丈夫會說那是因為她對婚姻生活有所不滿或格格不入所致。他便是那麼一個愛掰理的人,惡意固然沒有,但動不動就把什麼推理一番,而她總的說來不喜歡那種給事物定性的方法。所以,她決心把此事隱瞞下去。

  話說回來,無論如何她都認為丈夫說的(可能說的)對不上號。她對婚姻生活並不懷有所謂不滿或格格不入。對丈夫——即使有時候厭煩他愛掰理——基本上沒什麼不滿,對丈夫父母家也沒有什麼負面印象。丈夫的父親是山形縣酒田市的開業醫生,人不壞,雖然想法多少守舊,但因為丈夫市次子,所以沒對她怎麼囉嗦。她是在名古屋出生長大的,對北國酒田冬季的嚴寒和強風未免吃不消,不過一年裡去小住一兩回倒也相當不錯。結婚兩年後,兩人用貸款在品川買了新的公寓套間。丈夫現年三十,在製藥公司的研究室工作。她二十六,在大田區一家「本田」銷售店做工——有電話打來拿起聽筒,有客人進店領到沙發那裡端茶送水,需要複印時複印,保管文件,管理顧客登記表。

  她在東京一所女子短期大學畢業後,由於在「本田」任要職的伯父的介紹,得以在這家汽車銷售店做工。雖不能說工作富有刺激性,但畢竟被賦予責任,有一定的幹頭。直接擔任售車業務員並不再她的職責範圍內,不過業務員傾巢而出的時候,她也能得體的回答來店客人的諮詢。在旁邊看著業務員的做法,她自然而然學到了推銷竅門,掌握了必要的專業知識,也能熱情地解說「ODYSSEY」那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小麵包車的操縱靈活程度。各種車型的燃油費可以全部脫口而出。說話方式也相當巧妙,嫵媚的笑臉足以消除客人的戒備心理,甚至能夠看透客人的為人和性格,自如地轉換戰術。有好幾次推進到離成功只差一步的地步。但遺憾的是,到了最終階段,必須交給專職人員來談。因為她沒有被賦予隨便降價、決定以舊換新貼額度或給予選擇優惠的權限。即使她大部分談成了,最後也要由負責銷售的人出來拍板。說起她的報酬,至多是由那個摘桃子的人從個人角度招待一頓午餐。

  她時常心想:如果讓我推銷,肯定車銷得更多,銷售店的整體業績也比現在好。只要真心幹,銷量保准比大學剛畢業的年輕業務員高出一倍。然而誰都不肯說「你很有推銷素質,讓你整理文件和接電話太可惜了,往下幹業務員如何?」這就是所謂公司體制。業務員是業務員,文員是文員。一旦定下分工框架,沒有特殊情況就不會推倒重來。況且,她也沒有拓展領域、努力積累履歷的願望,相比之下,還是九點到五點做好工作、一天也不少地利用年度帶薪休假、悠然享受個人生活更符合她的性格。

  在工作單位她至今仍使用婚前姓名。最主要的理由是懶得向相識的顧客和其他客戶一一解釋該姓的原因。名片也好胸卡也好出勤卡也好,寫的都是「大澤瑞紀」。大家都叫她「大澤」、「大澤小姐」或「瑞紀小姐」、「瑞紀姑娘」。每有電話打來,她都說「是的,我是『本田PRIMO』XX銷售店的大澤」。不過,這並非因為她拒絕使用「安藤瑞紀」這個名字,只是覺得向大家解釋起來麻煩,因而拖拉著繼續使用婚前姓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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