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東京奇譚集 | 上頁 下頁


  「無論名義如何,戰爭死亡都是由各方的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沒有哪一方。對於您,我想的確是深痛的體驗,但如果可能的話,請您這樣認為——您的兒子是同什麼名義什麼憤怒什麼憎恨一概無緣地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環之中。」

  翌日火葬後,她接過裝有骨灰的小鋁罐,驅車駛往位於北肖爾深處的哈納萊伊灣。從警察署所在的利胡埃鎮到那裡要一個小時。幾年前襲來的一場颶風使島上幾乎所有的樹木嚴重變形,被吹走房頂的木結構房屋也看到幾座。甚至有的山也變形了。自然環境確實嚴酷。

  穿過仿佛半休眠的哈納萊伊小鎮前行不遠,就是兒子遭遇鯊魚的衝浪地點。她把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場,在沙灘上坐下,眼望五六個衝浪手騎在浪頭上的光景。他們手抓衝浪板在海灣上浮游,每當強有力的浪頭打過來便抓住它,通過助跑站到板上,乘浪來到海岸近處,等浪頭低落下去,他們便失去平衡落進水中。然後,他們收回衝浪板,再次雙手劃過,鑽進海浪返回海灣,如此周而復始。幸有些費解,這些人莫非不害怕鯊魚?或者沒有聽說我的兒子幾天前在同一地點被鯊魚咬死?

  幸坐在海灘上,半看不看地把這光景看了一個來小時。任何有輪廓的事情她都無從考慮。具有重量的過去一下子在哪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將來又位於極其遙遠和黑暗的地方。任何地方的時態同此時的她都幾乎沒有關聯。她只管做在現在這一不斷移行的時間性之中,只管機械性地以眼睛追逐波浪和衝浪手們單調而反復地勾勒出的風景。她忽然心想:當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之後,她去了兒子住過的旅館。衝浪手們投宿的小旅館,髒兮兮的,有個荒蕪的院子,兩個半裸的長頭髮白人坐在帆布椅上喝啤酒,幾隻綠色的ROLLINGROCK酒瓶倒在腳前的雜草叢中,一個金髮一個黑髮,但除了這點,兩人臉形相同體形相近,胳膊上都有時髦的刺青,身上隱隱發出大麻味兒,還有狗屎味兒混在裡面。幸走近時,兩人以警惕的目光看她。

  「住過這家旅館的我兒子三天前給鯊魚咬死了。」幸解釋說。

  兩人對視了一下。「那,可是TEKASHI?」

  「是的,是TEKASHI.」

  「蠻酷的小子,」金髮說,「可憐啊!」

  「那天早上,呃——,有很多海龜進入海灣,」黑髮以弛緩的語調介紹道,「鯊魚追海龜追了過來。啊——,平時那些傢伙是不咬衝浪手的。我們跟鯊魚相處得相當不錯。可是……唔——,怎麼說呢,鯊魚也是什麼樣的都有。」

  「我是來付旅館費的,」她說,「想必還沒支付完。」

  金髮皺起眉頭,把啤酒瓶往天上晃了幾晃:「跟你說,阿姨,你是不大清楚,這裡只留先付款的客人。畢竟是以窮衝浪手為對象的便宜旅館,不可能有沒付房費的客人。」

  「阿姨,啊——,不把TEKASHI的衝浪板帶走?」黑髮說,「給鯊魚那傢伙咬了,哢嗤哢嗤……裂成兩半。狄克·布留瓦牌那種舊傢伙。警察沒拿,噢,我想還在那裡。」

  幸搖頭。沒心思看那玩意兒。

  「可憐啊!」金髮重複一句,看樣子想不起別的臺詞。

  「蠻酷的小子啊!」黑髮說,「夠可以的,衝浪相當有兩下子。呃——,對了,前一天晚上也一起……在這裡喝龍舌蘭酒來著。唔。」

  幸最終在哈納萊伊鎮上住了一個星期。租的是看上去最像樣的別墅,自己在那裡做簡單的飯菜。她必須在回日本前設法讓自己振作起來。她買了塑料椅、太陽鞋、帽子和防曬膏,天天坐在沙灘上打量衝浪手。考愛島北肖爾的秋日天氣很不穩定,一天下幾次雨,且是傾盆大雨。下雨她就鑽進車裡看雨,雨停了又到沙灘看海。

  自那以來,幸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就來哈納萊伊。在兒子忌日稍前一點趕來,大約住三個星期。來了,每天都的愛上塑料椅去海邊觀看衝浪手們的身姿。此外基本不做什麼,只是整日坐在海邊。這已持續了十多年。住同一別墅的同一房間,在同一餐館獨自看書吃飯。如此年復一年按部就班的重複時間裡,也有了幾個可以親切聊天的對象。鎮子小,現在仍有許多人記得幸的模樣,她作為兒子在附近被鯊魚咬死的日本母親而為大家所熟悉。

  那天,她去利胡埃機場更換車況不佳的租用小汽車,回來路上在一個叫卡帕亞的鎮上發現了兩個搭便車(或徒步)旅行的日本小夥子。他們肩挎大大的運動包,站在「奧野家庭餐館」前面,不抱希望的地朝汽車豎起大拇指,一個瘦瘦高高,一個敦敦實實,兩個都把頭髮染成褐色,長髮披肩,一件皺皺巴巴的T恤,一條鬆鬆垮垮的短褲,加一雙拖鞋。幸徑直開了過去,開了一會兒又轉念掉頭回來。

  「去哪裡?」她打開車窗用日語問。

  「啊,會講日語!」瘦瘦高高說。

  「那自然,日本人嘛。」幸應道,「去哪裡?」

  「一個叫哈納萊伊的地方……」瘦瘦高高回答。

  「還不坐上?正好回那裡。」

  「幫大忙了!」敦敦實實說。

  他們把東西塞進後車廂,然後準備一齊坐進「道奇」的後排座。

  「喂喂,兩個都坐在後面可不好辦,」幸說,「又不是出租車,一個到前面來。這是禮節!」

  於是瘦瘦高高戰戰兢兢地坐在副駕駛席上。

  「這、這車是什麼牌子呢?」瘦瘦高高好歹把長腿彎起來問道。

  「道奇,克萊斯勒生產的。」

  「哦,美國也有這麼憋屈的車!我家姐姐開的是『皇冠』,那個反倒寬敞。」

  「美國人也不會都開凱迪拉克的喲!」

  「不過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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