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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亞由美放聲大笑。「我說,那可是罪犯的心理狀態喲。」

  「把現款藏在床墊子裡,一旦情況危急,馬上抓起來跳窗而逃。」

  「對對對,就是那個。」亞由美說著,打了個響指,「豈不是跟《賭命鴛鴦》一樣嘛。史蒂夫·麥奎恩的電影,鈔票捆加霰彈槍。我就喜歡這種樣子。」

  「甚至勝過喜歡站在執法者一邊?」

  「就個人喜好而言。」亞由美面帶笑意,說,「我個人更喜歡亡命之徒。和開著迷你警車去取締違章停車相比,還是這樣更有魅力啊,沒法比。我被你吸引,大概就因為這個緣故。」

  「我看上去像個亡命之徒嗎?」

  亞由美點頭贊同。「該怎麼說呢,好像有點那種氣質,哪怕還算不上是抱著機關槍的費·唐娜薇。」

  「機關槍可用不著。」青豆說。

  「上次說起了『先驅』那個教團的事吧?」亞由美說。

  二人走進飯倉一家深夜還在營業的小小的意大利餐館,在那兒喝著勤地紅葡萄酒,吃了一頓簡單的飯。青豆吃金槍魚沙拉,亞由美則要了澆上青醬的意式湯糰。

  「嗯。」青豆應道。

  「我對此很感興趣,後來自己做了些調查。沒想到一查嚇一跳:這東西相當可疑啊。他們自稱是宗教團體,甚至獲得了認證,但根本不具備宗教團體的實體。在教義上不知該叫作解構呢還是什麼,整個兒就是各種宗教形象的大雜燴。在裡面調入了『新時代』精神主義、時髦的學院主義、自然回歸和反資本主義,還有神秘主義的風味。就這點東西。找不到絲毫像實體的東西。不如說,沒有實體就是這個教團的實體。模仿麥克盧漢。式的說法就是,媒介自身便是訊息。這種地方要說酷還真夠酷呢。」

  「麥克盧漢?」

  「我也會讀點書嘛。」亞由美像不滿似的說,「麥克盧漢領先於時代,雖然有段時期因為變成了流行時尚而受到輕蔑,可他說的話基本正確。」

  「就是說容器包含著內容本身,是這樣嗎?」

  「完全正確。內容因容器的特質成立,而非相反。」青豆就此稍作思考,然後說:

  「雖然大家對作為宗教團體的『先驅』內部的情況知之甚少,不過還是被它吸引,紛紛聚攏過去。是不是這樣?」

  亞由美點頭贊同。「就算不說多得嚇人,也有絕不算少的人聚攏過去。既然有人進入,就會有金錢進入,這是明擺著的。那麼,為何有這麼多人被這個教團吸引呢?我以為,首先就是因為它不像一種宗教。看上去似乎很純潔很知性,自成一體。一句話,就是不顯得寒酸呀。正是這種地方,吸引了擔任專門職務、從事研究工作的年輕一代。因為他們的求知欲受到了刺激,在那裡能得到現實世界得不到的成就感。而且是那種可以拿在手上掂量的成就感。於是這些知識分子信徒就像軍隊裡的精英,在教團中形成了強力的智囊團。

  「另外,被稱作『領袖』的教團頭領好像相當具有領袖魅力,那些人深深地景仰這個傢伙。說起來,正是這個傢伙的存在,在發揮著近似教義核心的作用。從形成上來說,簡直和原始宗教差不多。就連基督教,剛開始多少也有這種感覺。可是,這個傢伙根本不公開露面。連他的長相都不為人知,甚至連姓名和年齡也搞不清楚。教團在名義上是以合議制形態運營的,類似主宰者的職位也由其他人擔任,正式的儀式之類均由那個傢伙作為代表露面,實際上他不過是個擺設。處於整個體系中心的,似乎是這個來歷不明的領袖。」

  「這傢伙似乎很想把真面目隱藏起來嘛。」

  「不是有什麼事由想隱瞞,就是想借這種隱藏營造神秘氣氛。」

  「要不就是長得太醜。」

  「也有可能。說不定是世上少見的醜八怪呢。」亞由美說著,像怪物般低吼一聲,「不過這些先不管,其實不光是教主,這個教團裡深藏不露的東西太多了。上次在電話裡我告訴過你,拼命搶購房產的行動也是其中之一。公之於眾的僅僅是外觀。漂亮的設施,英俊的公關,充滿知性的理論,精英出身的信徒,清心寡欲的修行,瑜珈和心靈的平靜,對拜物主義的否定,採用有機耕作法的農業,新鮮的空氣和美味的素食生活……這些東西都是精心算計好的造型照呀。和報紙的周日版裡夾著的高級度假公寓廣告一樣。外殼非常漂亮,然而在背後,卻散發出陰謀詭計的氣味,恐怕有些部分還是違法的。這就是查閱了種種資料後,我得到的坦率的印象。」

  「但眼下警察還是沒有動作。」

  「也許在地下有一些動作,只是我不清楚。但是,山梨警方好像正在某種程度上關注這個教團的動向。從那位和我在電話裡交談的負責人的口氣中,也多少能感覺到。不管怎麼說,『先驅』畢竟是那個鬧出槍戰事件的『黎明』的母體嘛,而中國製造的卡拉什尼科夫的流入渠道,也只是推測可能來自朝鮮,還沒有弄清楚。『先驅』恐怕也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監控。不過對方是個宗教法人,不能隨便動手。何況已經進去搜查過,大致查明了他們和那場槍戰沒有直接關係。只是治安當局如何動作,我這邊也搞不清楚。因為他們搞的是徹底的秘密主義,而且長期以來警察和治安雙方一直摩擦不斷。」

  「關於不去小學念書的孩子們,有沒有查得比上次清楚點?」

  「這也沒查清楚,好像那些孩子不去上學後,就再也沒有走出高牆外。對這些孩子,我其實也沒辦法調查。假如發現了虐待兒童的具體事實,情況就大不相同啦,可眼下又沒有這樣的東西。」

  「那些脫離了『先驅』的人,在這方面有沒有提供什麼消息?總會有幾個對教團感到失望,或者忍受不了嚴格的修行而退出的人吧?」

  「當然,教團裡有進有出。有人入教,也有人感到失望離去。脫離教團基本上是自由的。但是入會時作為『設施永久使用費』捐贈的高額錢款,根據當時簽訂的合同書,是一分錢也回不來了。只要你肯接受這一點,就可以隻身離開。有一個由這些退會者們組織的團體,聲稱『先驅』是個反社會的危險邪教,在實施詐騙行為。他們發起訴訟,還出版了一份小小的會志。但他們人微言輕,在社會上幾乎沒有影響力。教團集中了優秀的律師,在法律方面築起了滴水不漏的防禦體系,就算有人起訴,他們也紋絲不動。」

  「退會者們有沒有提起過那位領袖或信徒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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