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七九


  於是兩個人轉移到臥室裡。深繪裡爬上床,天吾把椅子搬到她身邊,坐下,然後繼續讀下去。

  吉利亞克人從不洗臉,甚至連人類學家也不敢斷言他們真正的膚色是什麼顏色。他們也不洗內衣,而他們身上穿的毛皮衣物和鞋子,簡直就像剛從死狗身上剝下來的。吉利亞克人自己也渾身發出令人作嘔的濃濁惡臭。如果近處有他們的居所,通過魚幹和腐爛的魚內臟之類那令人不快,有時甚至是無法忍受的氣味,立刻就能知道。任何一戶人家,旁邊都有一個放滿了剖成兩半的魚的晾曬場,遠遠地望去,尤其是太陽當空照耀時,就像珊瑚絲一般。在這種晾曬場附近,克魯辛斯特恩曾經發現不計其數的蛆蟲覆蓋著地面,其厚度竟達三釐米。

  「克魯辛斯特恩。」

  「我猜他是個早期的探險家。契訶夫是個勤奮鑽研的人,他把寫到薩哈林的書讀了個遍。」

  「再念下面的。」

  一到冬天,棚屋內彌漫著從爐灶冒出的嗆人的濃煙,再加上吉利亞克人不論男女老幼,人人都吸食煙草。關於吉利亞克人的病弱狀況和死亡率,雖然沒有任何明確的數據,但這種惡劣的衛生環境勢必對他們的健康產生極壞的影響,這一點有思考的必要。他們之所以身材矮小、面孔浮腫、動作中缺乏朝氣顯得吃力,這樣的衛生環境很可能便是原因。

  「吉利亞克人好可憐。」深繪裡說。

  關於吉利亞克人的性格,各種著作的作者們均做出了不同的解釋。不過只有一點,即他們不好戰、不喜歡爭論和毆鬥、是與任何鄰人都和平相處的民族,所有的人都意見一致。每當有新的人群到來,他們出於對未來的不安,會投去多疑的眼光,卻沒有絲毫的抵抗,每次都和藹地歡迎來者。如果他們以為將薩哈林描述得充滿了陰鬱感,其他民族會離島而去,於是說起了謊話,這便是他們最大限度的抵抗了。他們對克魯辛斯特恩一行十分友好,甚至彼此擁抱,當L.I.施倫克發病時,這個消息立即在吉利亞克人中間傳播開來,喚起了他們由衷的悲哀。他們說謊,僅限於做買賣時,以及與形跡可疑的人或他們認為的危險人物交談時;而且在說謊前夥伴問還要遞眼色,那做派簡直像小孩子。而在與做買賣無關的普通社會裡,一切謊言和自誇,他們都覺得令人生厭。「吉利亞克人好可愛。」深繪裡說。

  應允了別人的事情,吉利亞克人一定會踐行。迄今為止從未有過吉利亞克人在半路上將郵件丟棄,或擅自挪用別人物品之類的事。他們勇敢,理解力也強,開朗,可親,與權勢者或富豪同席相處也坦然自若。他們不理會一切高高在上的權力,在他們當中似乎連尊長與晚輩的概念都不存在。經常有人提及,也經常有人寫道,在吉利亞克人中間,家長制度也不受尊重。父親不認為與兒子相比自己是長輩,兒子也一點不敬重父親,活得任性隨心。老母親在家中也並不比拖著鼻涕的小女孩更有權力。據波亞爾科夫記載,他曾經不止一次目擊兒子將親生母親踢翻在地趕出家門的場面,而且沒有一個人出面規勸阻止。在一家之中,男性一律是平等的。如果你請吉利亞克人喝伏特加,連最年幼的男孩也必須敬酒。

  另一方面,女性,不論是祖母、母親,還是吃奶的幼兒,一律都是沒有權利的人。拋棄也好,賣掉也好,像狗一樣拳打腳踢也好,都不成問題,她們受著像物品或家畜一樣的冷酷待遇。吉利亞克人可以寵愛一條狗,對女性卻絕不會笑臉相待。他們覺得結婚之類無聊至極,說白了就是認為不比飲酒作樂更重要,不舉行任何宗教或迷信的儀式。吉利亞克人拿著長矛、小船甚至是狗去交換女人,扛回自己的棚屋裡,扔到熊皮上睡在一起——便完事了。他們也承認一夫多妻制,但儘管女人怎麼看都多於男人,這個制度也沒有普及。將女人視為下等動物或物品的歧視,在吉利亞克人中間甚至到了連當作奴隸都不屑的地步。顯然,在他們中間,女人和煙草與棉布相同,成了交易的對象。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盼望女人變成奴隸,只要聽命于男人的喜怒無常便好,是個有名的厭惡女性的人。他在本質上與吉利亞克人擁有相同的思想。如果他來到薩哈林北部,肯定會受到吉利亞克人的擁抱。

  天吾休息了片刻。深繪裡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只是沉默。天吾繼續念下去。

  他們這裡沒有法庭,也不知道審判具有何種意義。他們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馬路的使命,僅從這一件事,恐怕就能明白對他們來說,要理解我們是何等困難。即便是在馬路已鋪設完的地方,他們照舊穿行于密林中。經常能看見他們全家人帶著狗排成一列,艱難地行走在馬路近旁的泥濘中。

  深繪裡閉著眼睛,非常安靜地呼吸。天吾端詳了一會兒她的面龐。但她究竟有沒有睡著,他判斷不出。於是他翻開另外一頁,繼續朗讀下去,心想如果她睡著了就讓她的睡眠更深沉,同時,他也願意大聲多念兩段契訶夫的文章。

  在納伊瓦河口,從前有個納伊維奇哨所,其建成是在一八六六年。俄國官吏米圖利來到此地時,有人居住的房屋和空房加起來一共有十八座,還有小教堂,食品店。據一八七一年來訪的某記者寫的文章,此地好像駐紮著由一名士官候補生指揮的士兵二十名。說是在棚屋裡,一位苗條美麗的士兵妻子用剛生下的新鮮雞蛋和黑麵包招待了記者,對這裡的生活讚不絕口,唯獨抱怨砂糖價格昂貴。如今這些棚屋已經無影無蹤,縱望四周荒涼的風景,苗條美麗的士兵妻子之類的事,簡直恍若神話。此處如今只有一所新建成的屋子,不是哨所就是旅館吧。一眼望去就顯得寒冷而混濁的大海,咆哮著將丈余高的白浪砸碎在沙灘上,那情形宛如被絕望禁錮,呻吟著「上帝啊,您為什麼要創造出我們來」一般。這裡已然是太平洋了。在這納伊維奇海岸,可以聽到響遍建築工地的囚徒們的斧頭聲,而遙想大洋對岸,則是美國。向左望去,可見雲遮霧罩的薩哈林岬角,向右望去也是岬角……四周杳無人跡,連一隻鳥、一隻蒼蠅也不見。在這種地方,波浪究竟為誰咆哮?誰每夜傾聽這濤聲呢?波浪在追尋著什麼?進一步說,在我離去之後,波浪又為誰繼續咆哮——連這也不得而知。站在這海岸上,自己成了憂思而非思想的俘虜。無端地令人心生恐懼,同時,卻也讓人生出念頭,願意永遠佇立在這裡,眺望波浪單調的湧動,諦聽它震耳的咆哮。

  深繪裡好像完全睡著了。側耳細聽,傳來了她安靜的呼吸聲。天吾合上書,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然後站起身,關掉了臥室的燈。最後又看了一眼深繪裡的面龐。她面朝天花板,嘴巴抿成一條線,安然地熟睡。天吾拉上門,回到了廚房。

  但他無法再寫自己的小說了。契訶夫描寫的薩哈林荒涼的海岸風景,在他的腦中牢牢安頓下來。天吾能聽見那波浪的咆哮聲。一閉上眼,他便獨自站在荒無人煙的鄂霍次克海的岸邊,變成了深深憂思的俘虜。他能和契訶夫共有那無處傾瀉的憂鬱思緒。契訶夫在這天涯海角感受到的,大概是壓倒性的無力感吧。做一個十九世紀末的俄羅斯作家,應當與背負著走投無路的慘烈命運同義。他們越想擺脫俄羅斯,俄羅斯就越要將他們吞噬進體內。

  天吾用水把葡萄酒杯沖洗乾淨,在洗手問裡刷了牙,關掉廚房的燈,躺在沙發上把毛毯蓋在身上,打算睡覺。在耳朵深處,巨大的海濤聲響個不停。儘管如此,不久他的意識還是逐漸模糊,被拖入了深深的睡眠。

  醒來已經是上午八點半。床上沒了深繪裡的身影。他借給她的睡衣窩成一團,扔進了洗手間的洗衣機。手腕和腳踝處還照樣卷著。廚房的桌子上有一張留言,用圓珠筆在便箋紙上寫著:「吉利亞克人現在怎麼樣了。我回家了。」字很小,寫得張牙舞爪,看上去總有些不自然。感覺像是從上空觀看用撿來的貝殼在沙灘上排出來的字。他把那張紙疊好,收在了抽屜裡。如果讓女朋友十一點來時看見,肯定會鬧一番。

  天吾把床整理乾淨,將契訶夫的精心之作放回書架。然後泡咖啡,烤麵包片。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感覺有某種沉重的東西在胸中賴著不走。弄明白那是什麼費了不少時間。那是深繪裡平靜的睡容。

  難道,我是對這女孩產生戀情了?不對,不會有這種事。天吾對自己說。只是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偶然物理性地震撼了我的心。可是,我為什麼會對她穿過的睡衣如此介意?為什麼會(並沒有深刻地意識到)拿起來聞上面的氣味?

  疑竇叢生。「小說家不是解決問題的人,而是提出問題的人。」說這話的,好像就是契訶夫。精闢的名言。但契訶夫不單是這樣對待自己的作品,面對自己的人生時,也始終是同樣的態度。其問只有問題的提出,卻沒有問題的解決。他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的肺病(他自己就是醫生,不可能不明白),卻努力無視這個事實,對自己正走向死亡一事,直到臨終時都不相信。他咯血不止,年紀輕輕便喪了命。

  天吾搖搖頭,從桌邊站起來。今天是女朋友來訪的日子,接下去得洗衣服大掃除。思考放在那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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