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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對方不是個地位普通的男人。」老夫人慎重地挑選著字眼,說,「說得具體一點,首先警衛非常嚴密。」

  「是個政治家?」

  老夫人搖搖頭。「不,不是政治家。對此,下面我會細說。我們還探討了許多辦法,看看能否不派你去就解決問題。但好像什麼方法都難以順利實施。普通的方法根本無濟於事。實在很抱歉,除了請你出場,我們想不出別的辦法。」

  「這項工作很緊急嗎?」青豆問。

  「不,不是很緊急。也沒有一個非按時完成不可的期限。不過如果晚了,受傷害的人或許會相應地增多。而且給我們的機會非常有限。

  下一個時機何時到來,也完全不能預測。」

  窗外完全暗下來,日光房被沉默包圍著。月亮出來了沒有?青豆想。但從她坐的位置看不見外面。

  老夫人說:「我打算儘量詳細地說明情況。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請你見一個人。現在我們去見見她。」

  「這人在庇護所裡生活嗎?」青豆問。

  老夫人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喉嚨深處發出小小的聲音。她眼睛裡浮出平時未曾見過的特別的光芒。

  「六個星期前從諮詢室送到這裡來的。整整四個星期她一句話也不說,大概處於精神恍惚狀態,總之喪失了全部語言能力。我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齡,一身襤褸地睡在地鐵站時被收容,之後輾轉被送過許多地方,最後送到了我們這裡。我投入時間一點點地和她談話。花了好

  長時間才讓她明白不必害怕,這裡是安全的地方。現在,她多少能開口說話了,雖然說得很混亂很零碎,但是把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大致能弄清發生了什麼。那是非常殘忍、難以啟齒的事,簡直慘不忍聞。」

  「又是來自丈夫的暴力嗎?」

  「不是。」老夫人聲音乾澀地說,「她還只有十歲。」

  老夫人和青豆走過庭院,打開鎖,穿過小小的木門,走向相鄰的庇護所。那是一所小小的木結構樓房,從前,在宅第裡幹活的傭人更多的時候,主要用作這些人的住房。二層小樓,建築本身很有情調,但作為住宅出租的話,則多少有些破舊。不過當作走投無路的女子的臨時避

  難所,卻無可挑剔。古老的橡樹伸開枝條,庇護著小樓。玄關的門上鑲嵌著圖案美麗的裝飾玻璃。房間共有十個。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一般總有五六個女子默默地生活在這裡。這時大約有一半房間亮著燈。除了偶爾傳來的孩子的聲音,始終安靜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望去像小

  樓自己沉默不語一般。伴隨著生活的各種各樣的聲響,這裡卻沒有。門口拴著一隻母德國牧羊犬,有人走近時,它便低聲吼叫,接著吠叫幾聲。不知是什麼人怎樣訓練的,有男人走近時,這狗便狂吠不停。但它最親近的是Tamaru。

  老夫人走近時,狗立刻停止了吠叫,拼命地搖尾巴,很高興地打響鼻。老夫人彎下腰,輕輕拍拍它的腦袋。青豆也搔搔它的耳後。狗記得青豆的面孔,它是一條聰明的狗,而且不知為何喜歡吃生菠菜。然後老夫人用鑰匙打開了玄關的門。

  「一位住在這裡的女子負責照顧那個孩子。」老夫人告訴青豆,「和她住在同一個房間,儘量隨時關注她。我還不放心讓那孩子獨處。」

  在庇護所裡,暗暗地鼓勵女子們平日互相照顧,互相傾訴經歷的磨難,彼此分擔經受的痛楚。通過這麼做,有很多人一點點自然地痊癒了。先進來的人向後進來的人傳授在這裡生活的要領,交接生活必需品。掃除和烹飪大體實行輪流制。自然,其中也有寧願獨處、絕口不提自

  身經歷的人。這樣的女子,其孤獨與沉默也得到了尊重。但大多數女子都希望和遭遇相同的女性率直地談論經歷、相互依傍。庇護所內禁止飲酒、抽煙,還禁止未經許可的人出入,但此外沒有特別的限制。

  小樓裡有一架電話、一台電視機,放在玄關旁邊的公用會客廳裡。裡面還有一套舊沙發和餐桌。女子們一日中的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在這個房間裡度過。電視機幾乎不開,即便開著,音量也是調到若有若無的程度。女子們似乎更喜歡獨自讀書、看報、編織,或交頭接耳地低聲

  談話。其中也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作畫。那是個奇特的空間,仿佛是介於現實世界與死後世界中間的臨時居所,光是灰暗而滯重的。不論晴天還是陰天,不論白晝還是黑夜,那裡的光都完全相同。每次拜訪這幢房子,青豆都覺得自己似乎是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是個蠢頭蠢腦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個類似需要特殊資格的俱樂部的場所。她們感受到的孤獨與青豆感受到的孤獨,成分不盡相同。

  老夫人一出現,會客廳裡的三個女人就站了起來。一看便知,她們對老夫人懷著深深的敬意。老夫人請她們坐下。

  「你們就這樣好了。我只是想找阿翼說兩句話。」

  「阿翼在房間裡。」一個大概和青豆年齡相仿的女子答道。她的頭髮又直又長。

  「她和佐惠子在一起。好像還不能下樓。」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女子說。

  「恐怕還需要點時間。」老夫人微笑著說。

  三個女子默默地點頭。需要時間意味著什麼,她們非常清楚。

  上了二樓,進入房間後,老夫人對裡面一位身材嬌小、毫不起眼的女子說,可否請她離開片刻。那位叫佐惠子的女子淺淺地一笑,走出房間,帶上了門,走下樓梯去了,留下阿翼這個十歲女孩。房間裡放了一張吃飯用的小桌子。女孩、老夫人和青豆三人圍坐在桌前。窗子上拉

  著厚厚的窗簾。

  「這位大姐姐叫青豆。」老夫人對少女說,「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不要擔心。」

  少女飛快地瞟了青豆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小得幾乎不讓人察覺。

  「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紹道,隨後問少女:「阿翼來這裡有多長時間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搖一搖頭,似乎在說「不知道」。那幅度大概還不到一釐米。

  「六個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說,「你也許沒記,可我一直數著呢。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少女還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因為在有些場合,時間會成為非常重要的東西。」老夫人說,「哪怕只是數一數,都會有重大的意義。」

  在青豆眼裡,阿翼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十歲女孩。在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中,個子屬￿比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還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營養不良。容貌不算難看,但給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聯想起蒙上一層霧氣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細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乾燥

  的薄唇經常不安地蠕動,似乎要吐出什麼話,但實際上聲音並未形成。

  老夫人從帶來的紙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畫著瑞士的山地風光,裡面裝著一打形狀各異的美麗的巧克力。老夫人遞一塊給阿翼,又遞一塊給青豆,也在自己嘴裡放了一塊。青豆也把它塞進了嘴巴。看到她們倆這麼做了,阿翼也同樣吃了下去。三人一時無言,默默地吃著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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