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四四


  在三鷹車站,天吾的對面坐了一對母女。那是一對穿戴得乾乾淨淨的母親和女兒。兩人穿的都絕不是昂貴的衣服,也不新,卻很乾淨,收拾得十分精心,該白的地方雪白,熨燙得服服帖帖。女兒大概不是小學二年級就是三年級,眼睛大大的,五官長得很漂亮。母親身材瘦削,頭髮束在腦後,帶著黑邊眼鏡,拎一隻退了色的厚布手提袋。裡面好像裝滿了東西。她的臉龐長得也很端正,只是眼角旁流露出神經性的疲勞,使她看上去大概比實際年齡顯老。還是四月中旬,她卻帶著把陽傘。陽傘卷得緊巴巴的,像一根幹透了的棍子。

  兩人坐在座位上,始終一聲不響。母親看上去似乎在腦中考慮著什麼計劃。坐在鄰座的女兒無所事事,忽而瞧瞧自己的鞋子,忽而望望地板,忽而看看從車廂頂垂下來的廣告,忽而瞅瞅坐在對面的天吾,像對他高大的身材和皺皺的耳朵生出了興趣。小孩子們常常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天吾,像看著無害的珍稀動物。這位少女腦袋和身體幾乎不動,只有眼睛活潑地轉來轉去,觀察著周圍各種事物。

  母女倆在荻窪車站下了車。電車剛開始減速,母親便拿起陽傘,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左手拿陽傘,右手提布手袋。女兒也立刻跟上,飛快地站起來,跟著母親走下電車。站起來時,她又瞥了一眼天吾的臉。眼睛裡蘊含著奇怪的光芒,似乎在要求,又似乎在傾訴。雖然只是微弱的光芒,天吾卻能看清楚。這個女孩是在發送信號——他這樣覺得。但不用說,就算有信號發送過來,天吾也無能為力。他不瞭解內情,也沒有干預的資格。少女在荻窪車站和母親一起走下電車,車門關上,天吾坐著不動,朝下一個車站繼續前進。少女剛才坐過的座位上,坐著三個初中生,像是剛考完模擬考試結伴回家,開始熱鬧地大聲交談。但有一會兒,那位少女安靜的殘像仍留在那裡。

  那位少女的眼睛,讓天吾想起了另一位少女。那是在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的兩年間和他同班的女孩。她也長著一雙和剛才那位少女一樣的大眼睛。她曾用那雙眼睛直直地注視著天吾,然後……

  那位少女的父母是一個叫「證人會」的宗教團體的信徒。那是基督教的一個支派,宣揚末世論,熱心地進行傳教活動,對《聖經》上所寫的,一一忠實地按照字意實行。比如說完全不贊成輸血。如果遭遇車禍身負重傷,生還的可能性便會大大減少。也基本無法接受大手術。但據說堅持這樣做,等到世界末日來臨時,就可以作為上帝選中的子民倖存下去,能在至福的世界裡生活千年。

  那位少女像剛才的少女一樣,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令人難以忘懷的眼睛。五官也很美麗。她的臉上似乎永遠蒙著一層不透明的薄膜,那是為了消除自己的存在感。若無必要,她從不在人前開口,也不會把感情表露在臉上。薄薄的嘴唇總是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天吾當初關心這位少女,是因為她每到週末就跟母親一起去傳教。在「證人會」信徒的家庭裡,小孩子一學會走路,就被要求和父母一起參與傳教活動。從三歲左右開始,主要是跟著母親步行,挨門挨戶地走訪人家,發放一種叫《洪水之前》的小冊子,傳播「證人會」的教義。淺顯易懂地向人們解釋現在世界上出現了多少滅亡的徵兆。他們把上帝稱作「尊主」。當然幾乎每次都會吃閉門羹,就在他們的鼻子前砰的一下關上大門。因為他們的教義過於褊狹、一廂情願、遠離現實——至少和世界上大部分人認識的現實相差太遠。但非常罕見地,偶爾也有人認真地聽他們的佈道。世上總有一些想找談話對象的人,不管談的是什麼。而且非常罕見地,其中偶爾也有人去出席他們的集會。為了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們走街串巷,挨家按響人們的門鈴他們就這樣不懈地努力,即使成效甚微,也想讓世界走向覺醒,這就是他們被賦予的神聖使命。而這使命愈是嚴峻,門檻愈是高不可攀,賜予他們的至福也就愈是輝煌。

  這位少女跟著母親四處傳教。母親一隻手拿著塞滿了《洪水之前》的布袋,另一隻手常常拿著把陽傘。幾步之後跟著這位少女。她總是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面無表情。天吾隨著父親四處去徵收NHK的視聽費時,曾經幾度在路上和這位少女擦肩而過。天吾認出了她,她也認出了天吾。每一次,少女的眼中似乎都有某種東西悄悄地閃亮。他們當然從未交談過,甚至連一聲招呼都沒打過。天吾的父親忙著提高收款業績,少女的母親則忙著宣揚註定到來的世界末日。少年和少女只是在星期天的街頭,被父母拉著,步履匆匆地交臂而過,在一瞬間交換過視線而已。

  全班同學都知道她是「證人會」的信徒。她因為「教義上的理由」不參加聖誕節的活動,也不參加走訪神社、佛寺之類的遠足或修學旅行。從沒參加過運動會,也沒唱過校歌和國歌。這樣一種只能稱為極端的做法,使她在班級裡越發孤立。而且,每次吃午飯前,她必須念誦一種特別的祈禱詞,而且得清晰地大聲念誦,讓人人都能聽見。自然,周圍的孩子都覺得那祈禱令人毛骨悚然。她肯定也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做,但已被訓練得堅信在進食前必須念誦祈禱詞,即使沒有其他信徒在一旁守著,也不能敷衍了事。「尊主」高高在上,把一切都仔細地看在眼裡。

  我們在天上的尊主,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免我們的罪。願你為我們謙卑的進步賜福。阿門。

  記憶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居然還能大致回憶起那祈禱詞。願你的國降臨。每當聽見這句禱詞,小學生天吾就不由得思考:「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度?」那裡會不會有NHK?一定不會有。既然沒有NHK,就不會有收款。如果是這樣,也許那國度早點降臨才好。

  天吾一次都沒和她說過話。雖然在一個班級,天吾卻從來沒有和她搭話的機會。少女總是遠離群體,孤獨一人,沒有必要就和誰都不說話。看樣子不可能特地走到她面前,跟她打招呼。但天吾心裡十分同情她。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休息日都不得不跟在父母後面四處挨家按門鈴。儘管有傳教活動和收款業務的不同,但不由分說地強迫孩子們扮演這種角色,對他們的心靈是何等嚴重的摧殘,天吾深有體會。星期天,孩子們應該和小夥伴在一起盡情地玩耍嬉戲,而不應去威嚇人家徵收款項,也不應去四處宣揚恐怖的世界末日。那種事——如果真有必要做的話——讓大人們去做就行了。

  天吾只有過那麼一次,由於小小的衝動,曾向那少女伸出援助之手。那是四年級的秋天,在上理科實驗課時,和她一個實驗台的同學對她惡語相向。因為她弄錯了實驗步驟。究竟是什麼樣的錯誤,他已經沒有印象了。當時一位男同學揶揄她,提到她參與「證人會」的傳教活動,挨家挨戶地散發荒唐的小冊子,還叫她「尊主」。這應該說是少見的事。因為大家平時不欺負她也不捉弄她,不如說把她當作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徹底地漠視。但像理科實驗這樣的協同作業,不可能只把她一個人排除在外。當時那些話罵得相當惡毒。天吾本來是另一個小組的,使用旁邊的實驗台,但他再也無法置若罔聞。不知為何,他只是覺得不該放任不管。

  天吾走過去對她說,要她換到自己的小組來。沒有深思熟慮,也沒有絲毫猶豫,幾乎像條件反射一般,他這麼做了。並且仔細地把實驗要領說給她聽。少女全神貫注地聽著天吾說明,仔細地理解,沒有再犯相同的錯誤。在同一個班級的兩年間,天吾還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她交談。天吾成績好,又長得高大強壯,大家都對他另眼相看。所以沒有人因為天吾袒護了她而戲弄他——至少在當時那個場合。但由於袒護了「尊主」,他在班級裡的聲望似乎在無形中下降了一個級別。恐怕是因為和那位少女有了瓜葛,被認為染上了污垢吧。

  但天吾對此毫不介意,因為他深知她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兒。如果父母不是「證人會」信徒,她當然會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長大成人,被眾人接納,肯定也會有要好的朋友。但只因為父母是「證人會」的信徒,她在學校竟受到像隱形人一般的待遇,誰也不跟她說話,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天吾覺得這極不公平。

  天吾與少女此後並沒有什麼交談。沒有交談的必要,也沒有交談的機會。但每當視線偶然相觸,她的臉上就會浮出隱約的緊張。他看得明白。也許天吾在理科實驗課上的行為,讓她覺得困惑。也許她心生憤怒,覺得他是多管閒事。對此,天吾捉摸不透。他還是個孩子,不會從對方的表情中讀出細微的心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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