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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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起本棲湖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員案,青豆對這一時期發生的其他變故、事件和事故,每一件都記憶猶新。這兩件事以外的其他新聞,記憶中並無疏漏。她記得每篇報道當時都仔細閱讀過。然而,唯獨本棲湖槍戰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員案件,根本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記憶。究竟是什麼緣故?就算我的大腦出了什麼問題,但只漏掉這兩起事件的相關報道,或只把記憶中與之相關的部分巧妙地刪掉,這種事可能嗎? 青豆閉上眼睛,用指尖使勁揉著太陽穴。不,說不定這種事真有可能。在我的大腦中生出了某種試圖改造現實的功能般的東西,它選出某種特定的新聞,嚴實地蒙上黑布,不讓我的眼睛觸及,不讓它留在記憶中。像警察的佩槍和著裝的更新,美蘇聯合建設月球基地,NHK[景安]收款員用牛耳尖刀刺傷大學生,本棲湖畔過激派與自衛隊特種部隊進行的激烈槍戰,諸如此類。 然而,這些事件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共性? 再怎麼想,也不存在什麼共性。 青豆用圓珠筆杆的末端咚咚地敲擊門牙,動腦思索。 經過很長時間,青豆忽然這樣想: 比如說,可不可以這樣思考——出問題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包圍著我的外部世界?並非我的意識和精神出現了異常,而是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作用,我周圍的世界本身接受了某種變更。 想來想去,青豆越發覺得這種假設顯得更自然。無論如何,沒有任何真實感讓她覺得自己的意識出現了缺損或扭曲。 於是她把這個假設繼續向前推演。 發生了錯亂的不是我,而是世界。對,這就對了。 在某個時間點,我熟知的世界消失了,或說退場了,由另外一個世界取而代之。就像鐵軌被切換了道岔一樣。就是說,此時在此地的我,意識還屬原來的世界,而世界本身卻已經變成了另外的東西。發生在此地的事實的變更,目前還很有限。構成新世界的大部分東西,沿用了我熟知的原先那個世界的,所以就生活而言,(眼下幾乎)沒有出現現實上的障礙。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被更改的部分」恐怕會在我的周圍製造出更大的差異。誤差一點點地膨脹,於是在不同的場合產生不同的誤差,它們或許會破壞我採取的行動的邏輯性,會讓我犯下致命的過錯。如果真的形成那樣的局面,的確會成為致命傷。 平行世界。 就像口中含了個很酸的東西,青豆扭起了臉,但不像剛才那樣劇烈。然後再次用圓珠筆杆末端咚咚地使勁敲打門牙,喉嚨深處發出沉重的呻吟聲。背後的高中生聽見了,但這次假裝沒聽見。 這簡直是科幻小說。青豆暗想。 說不定是我為了保護自己,隨意編了一套假設?也許只是我的腦袋出了毛病。我以為自己的精神完美正常,以為自己的意識毫無扭曲。然而,聲稱自己完全正常,是周圍的世界發了瘋,難道不是絕大部分精神病患者的主張嗎?會不會只是我提出了平行世界這個荒誕的假設,強詞奪理地想把自己的瘋狂正當化呢? *需要冷靜的第三者的意見。 但又不能去找心理醫生接受診察。事情太錯綜複雜,不能直言相告的事實也太多。比如說我近來做的工作,毫無疑問是違背法律的。要知道那可是用自製的冰錐偷偷地把男人們殺死啊!這種事不能告訴醫生。即使對方都是一些壞事做絕死有餘辜的壞蛋。 就算能把這些違法的部分巧妙地遮掩過去,我走過的人生道路中那些合法的部分,哪怕往好裡說,也難算得上中規中矩。就像一隻皮箱,裡面結實地塞滿了肮髒的衣物。其中有足以將一個人逼得精神異常的材料,不,大概足夠三個人用的。只需舉出性生活這一條即可。絕非可以在人前說出口的東西。 不能去看醫生。青豆想。只能自己單獨解決。 先把我自己的假設繼續推演下去。 假定這樣的情況真的發生,換言之,我置身的這個世界真的被變更了,那具體的道岔口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又是如何被扳轉的呢? *青豆再度集中意識,搜尋著記憶。 最先想到的世界變更的部分,是數日前在澀穀的酒店房間中處置油田開發專家那一天。在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上走下出租車,利用緊急避難階梯下到二四六號公路,換了一雙連褲襪,走向東急線三軒茶屋車站。途中青豆和一位年輕警察擦肩而過,第一次發現對方的外表和平時不同。那便是開端。如此看來,恐怕是在稍往前一點,世界發生了轉換。因為那天早上,她還在家附近看見警察身穿看慣的警服、佩著老式左輪手槍。 青豆想起在陷入交通擁堵的出租車中聽到雅納切克《小交響曲》時體驗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那是一種身軀被扭絞的感覺,一種身體組織像抹布一樣被一點點地絞幹的感覺。那位司機告訴我首都高速公路上有緊急避難階梯,我脫下高跟鞋,從那條危險的階梯走下去。在強風的吹拂下光著腳走下階梯時,《小交響曲》開頭的鼓號曲始終斷斷續續地在我的耳中鳴響。沒准那就是開端。青豆暗想。一出租車司機給人的印象也十分奇妙。他在臨別時說的那句話,青豆依然記得清楚。她儘量準確地在腦子裡再現那句話。 一旦做了這樣的事,往後的日常風景,看上去也許會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但是,不要被外表迷惑。現實永遠只有一個。 這個司機說話挺奇怪的。青豆當時想。但是他究竟想表達什麼,她心裡並不明白,也沒特別在意。她急著趕路,沒時間多想麻煩事。但現在重新回味,這段話顯得十分唐突、奇妙。像是忠告,又似乎能理解成暗示性的訊息。司機究竟想向我傳達什麼寓意? 還有雅納切克的音樂。 為什麼我立刻明白那音樂是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我怎麼會知道那是譜寫於一九二六年的曲子?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並不是聽了開篇主題就能說出名字的通俗樂曲。一直以來我也沒有熱心地聽過古典音樂,連海頓與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差異也不太清楚。儘管如此,為什麼一聽見出租車的收音機裡流出的那支樂曲,我立刻就明白「這是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為什麼那支樂曲會給我的身體帶來激烈的個人震撼? 對,那是一種非常個人的震撼。像長期休眠的潛在記憶,因為某個契機在不曾料想到的時刻被忽然喚醒,就像那種感覺。其中有種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搖撼的感覺。如此看來,也許我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的某個地點,曾經和那支樂曲發生過深切的關聯。也許當音樂流過來,開關就自動打開,我身體內部的某種記憶就自然蘇醒了。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但無論怎樣苦苦搜尋記憶深處,青豆也毫無頭緒。 青豆環顧四周,凝視自己的手心,檢查指甲的形狀,為慎重起見還隔著襯衣用雙手抓住乳房檢查形狀。沒有特別的變化,大小與形狀一如平日。我還是原來的我,世界還是那個大千世界。但某些東西開始發生變化。青豆能感覺到。就像尋找圖畫上的錯誤一樣。這裡有兩張圖畫,左右並排掛在牆上比較,似乎完全相同。但你仔細地一一檢查細節,就會發現有幾處細微的差別。 她調整情緒,翻動縮印版報紙,抄錄了本棲湖槍戰的詳細情形。五支中國製造的卡拉什尼科夫AK47自動步槍,據推測大概系由朝鮮半島走私進來的。恐怕是軍方轉讓的二手貨,水準不低,彈藥也充足。日本海海岸線漫長,利用偽裝成漁船的作業船,趁著夜幕把武器彈藥偷運進來,也不算難事。他們就這樣把毒品和武器運進日本,再把大量的日元帶回去。 山梨縣的警察不知道過激派組織已經這樣高度武裝起來,他們以傷害罪——完全是名義上的——領到搜查證,分乘兩輛巡邏車和小巴,攜帶著普通裝備前往一個叫「黎明」的組織的根據地所在的「農場」。該組織成員表面上在那裡採用有機耕作技術經營農業。他們拒絕警察進入農場搜查,理所當然地演變為肢體衝突,並由於某個契機開始槍戰。 儘管實際上並未使用,但過激派組織甚至預備了中國製造的高性能手榴彈。沒有用上,是因為手榴彈剛到手,訓練還不充分,他們用不好。這實在是幸運。如果動用手榴彈,警察和自衛隊的損失肯定會大得多。警察們開始甚至連防彈背心都沒準備。警察當局情報分析的疏怠與裝備的陳舊受到了指責。但世人最驚愕的,還是過激派竟仍然作為實戰力量繼續存在,還在暗中活躍的事實。人們還以為六十年代後期喧囂一時的「革命」早已成為過去,過激派的殘餘也在「淺間山莊事件」中徹底毀滅了。 青豆做完全部摘錄,把縮印版報紙還給服務台,從放著音樂圖書的書架上挑了一本叫《世界作曲家》的厚厚的大部頭,回到書桌前。然後翻開了雅納切克這一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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