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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天吾在她發言的末尾加上了問號後,再次回答了她的提問。

  「喜歡啊。以前就喜歡,現在也喜歡。」

  「什麼地方」

  「你問我喜歡數學的什麼地方?」天吾把話補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對數字,就會感到特別踏實,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積分講得有意思。」

  「你是說我在預備校講的課?」

  深繪裡點了下頭。

  「你喜歡數學?」

  深繪裡輕輕搖了搖頭。不喜歡數學。

  「但是積分的課有意思?」天吾問道。

  深繪裡又輕輕縮了下肩。「你把積分講得很重要。」

  「是嗎?」天吾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

  「就好像是在講一個重要的人。」少女說。

  「我講數列課時,說不定會更有激情。」天吾說。「在高中數學科目中,我個人喜歡數列。」

  「喜歡數列」深繪裡又不帶問號地問道。

  「對我來說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聽不厭,總有新的發現。」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歡巴赫?」

  深繪裡點點頭。「老師經常聽。」

  「老師?」天吾問。「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深繪裡沒有做答。在天吾看來,她臉上浮現出談及這個為時尚早的表情。

  隨後,她像剛想起似地往下脫大衣。如同蟲子蛻皮時那樣,身體蠕動著脫衣而出,大衣沒疊就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大衣裡面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圓領薄毛衣,下穿一條白色牛仔褲。沒戴首飾,也沒化妝,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雖然很苗條,可從比例來看,胸部實在大得惹眼,形狀也很好看。天吾必須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視線轉向那裡。但儘管這麼想著,視線還是不自覺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會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旋渦中心一樣。

  白葡萄酒杯拿來了。深繪裡飲了一口,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後,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現在開始必須要談重要的事情了。

  深繪裡手撫直直的黑髮,用手指梳理了幾下頭髮。很好看的動作,很好看的手指。仿佛一根根纖細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義和方針,從中甚至竟能感覺到有點巫術的味道。

  「我喜歡數學的什麼地方?」天吾為了將注意力從胸部和手指轉移開,再次出聲問自己。

  「數學就如同流水。」天吾說。「比較深奧的理論當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卻非常簡單。就和水以最短的距離從高處流向低處一樣,數字的流動也只有一個方向。如果你凝視它,自己就會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視就可以了,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如果聚精會神定睛注視,它自然會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現給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這大千世界裡只有數學。

  深繪裡聽了這話,想了一會兒。

  「為什麼要寫小說」她用缺乏音調的聲音問道。

  天吾把她的問題轉換成更長的句子:「既然數學那麼使我快樂,不是沒什麼必要辛苦地寫小說嗎?一直只搞數學不就行了嗎?你要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深繪裡點點頭。

  「嗯,實際的人生和數學是不同的,事物並不一定是以最短距離流動的。數學對我來說,怎麼說好呢?是太過於自然了。對我來說就像是美麗的風景。只是存在於那裡,甚至就連置換點什麼的必要都沒有。所以身處數學當中,有時就感覺自己好像變得越來越透明了。對此有時我會感到害怕。」

  深繪裡目不轉睛地直視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窺視空房子。

  天吾說:「寫小說的時候,我用語言把我周圍的風景置換成對我來說更加自然的東西,也就是重新構成。以此來證明我這個人肯定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和身在數學世界的時候相比,寫小說是個很不一樣的工作。」

  「證明存在」深繪裡說。

  「還不能說我做得很好。」天吾說。

  深繪裡似乎並不認同天吾的說明,但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把酒杯移到嘴邊,然後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樣悄無聲息地呷著。

  「要讓我說,你其實也在做同樣的事。把你看到的風景置換成你的語言加以重新構成,然後確定了你自己這個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說。

  深繪裡拿著酒杯的手停了下來,思考了片刻,但是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

  「並且你把這個過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來。」天吾說。「如果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鳴,那就會成為一部有客觀價值的文學作品了。」

  深繪裡很乾脆地搖搖頭。「對形式不感興趣。」

  「對形式不感興趣?」天吾重複了一遍。

  「形式沒有意義。」

  「那你為什麼要寫那個故事,應徵新人獎?」

  深繪裡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沒有」

  天吾為了穩定下情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說,你沒有應徵新人獎?」

  深繪裡點點頭。「我沒投稿。」

  「那到底是誰把你寫的東西作為新人獎的應徵稿件投給出版社的?」

  深繪裡稍微聳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約十五秒,然後說道「愛誰誰」

  「愛誰誰」天吾重複道。然後縮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唉,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地進行。如我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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