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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24章:天吾 離開貓的小鎮

  父親的遺體,被體面的包裹在熨燙過的NHK制服裡,放進了質樸的棺木。恐怕是最便宜的棺木吧。雖然比裝蜂蜜蛋糕的木箱子結實點,卻讓人感覺冷冰冰的。故人的身材不大,裝在裡面卻也幾乎沒有多餘的長度。三合板製成的,沒有任何裝飾。這個棺木沒有問題吧,殯儀館的人有所顧忌似的的問道。沒有問題,天吾回答。是父親自己在商品目錄裡選擇,自己付費買的棺木。死者沒有異議的話,天吾也沒有異議。

  NHK收費員的制服在身,躺在質樸棺木中的父親,看不出來已經死去了。像是在工作間隙中小睡一下的模樣。不久就會睜開眼睛,戴上帽子出門去收取剩下的費用。縫著NHK標誌的制服,看上去就像他皮膚的一部分。這個男人在制服的包裹下降生到這個世界,又在制服的包裹下燃燒殆盡。實際上天吾也想不出除了制服之外的入殮服。和在瓦格納的歌劇中出場的戰士們在鎧甲的包裹下實施火葬一樣。

  禮拜二的早上,天吾和安達久美合上棺木的蓋,釘上了釘子。然後坐上靈柩車。說是靈柩車,和從醫院搬運遺體到殯儀館的車一樣,是非常實務性的豐田小麵包。只是帶車輪的床換乘了棺木而已。大概這是最便宜的靈柩車吧。完全沒有表示鄭重的要素。也聽不見【諸神的黃昏】的音樂。安達久美像是完全不在意這樣的事。這不過是單純的移動手段。重要的是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消亡了,殘留下的人們將這個事實銘記在心。兩個人做著計程車,跟在黑色的麵包車後面。

  離開沿海岸的路,稍微進到山裡的地方就是火葬場。雖然算是比較的新,卻是極度缺乏個性的建築,說是火葬場更像是什麼工廠,辦事處的房舍之類的。但是庭院修整的美麗而仔細,高高的煙囪筆直豎立向天空。讓人明白這是帶著特殊目的的設施。那天,火葬場不是那麼忙,幾乎沒有等待的時間棺木就被運往焚化爐。棺木一點一點的推進爐子,潛水艇的艙口一般沉重的蓋子蓋上了。戴著手套年紀不小的員工,對著天吾行了一禮,按下了點火的按鈕。安達久美向著閉上的蓋子合起雙手,天吾也這麼做了。

  火化結束的一個小時裡,天吾和安達久美在裡面的休息室度過。安達久美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溫熱的咖啡,兩人默然的喝著。兩人在面向大大的玻璃窗前的長椅並排坐下。窗外冬季枯萎的草坪伸展著,還有落盡了葉子的樹。能看見黑色的兩隻鳥立在樹上。不知名的鳥。尾巴很長,身體很小,叫聲卻大而銳利。鳴叫的時候尾巴筆直豎起。樹木上是廣闊而沒有一絲雲的冬季的天空。安達久美奶油色的呢子外套下,穿著裙擺很短的黑色連衣裙。天吾在圓領的黑毛衣上穿著深灰色的人字呢大衣。腳上是焦茶色的休閒皮鞋。這是他所有的衣服中最正式的打扮。

  「我的父親也是在這裡火化的喲。」安達久美說。「一塊來的人們全都一根接一根的抽煙。托他們的福天花板上像是飄起雲彩似的。不管怎樣在那裡的都是漁民同伴呀。」

  天吾想像著那番光景。曬得黑乎乎的一群人,身上包著彆扭的黑色套裝。大夥都一個勁的吐著煙圈。然後悼念著因肺癌死去的男人。可是現在,休息室裡只有天吾和安達久美兩個人。周圍靜寂滿溢。除了不時從樹間傳來鳥銳利的叫聲外,沒有打破靜寂的東西。沒有音樂,也聽不見人的聲音。太陽沉穩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光芒越過玻璃窗射進房間,寂寞的在兩人腳邊投出光影。時間像是接近河口的河流一般緩緩流動。

  「謝謝你陪我一起來。」天吾在長時間的沉默後說道。

  安達久美伸出手去,放在天吾的手上。「一個人的話一定會很難受的。有誰在身邊會比較好。是這樣的喲。」

  「也許是這樣的。」天吾承認道。

  「一個人死去,不管發生什麼都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因為這個世界上一個洞穴突然裂開來了。我們必須對此正確的表達敬意。否則洞穴就不能很好的填補上。」

  天吾點點頭。

  「任由洞穴打開也不行。」安達久美說。「也許誰會掉進洞穴的。」

  「可是在某些場合,死去的人們抱著一些秘密。」天吾說。「就這麼填補洞穴的話,那些秘密也就作為秘密完結了。」

  「那也是必要的吧。我是這麼想的。」

  「為什麼呢?」

  「如果死去的人帶著秘密離開的話,一定是因為那個秘密是不能留在世間的種類。」

  「為什麼不能留在世間呢?」

  安達久美放開天吾的手,直視著他的臉。「大概那裡有著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正確理解的事吧。不管怎麼花費時間尋找語言也解釋不好的事。只有死去的人自己一直沉默抱有的事。像是重要的行李。」

  天吾閉上嘴,凝視著腳邊的日光。亞麻油氈的地板遲鈍的發出亮光。眼前是天吾穿舊了的休閒皮鞋,和安達久美簡潔的黑色淺口鞋。雖然就近在眼前,卻感覺像是眺望遠隔幾裡路的光景。

  「即使是天吾君,也有對別人說不出口的事,對麼?」

  「或許有的。」天吾說。

  安達久美什麼也沒說,疊起被包裹在黑色長筒襪下細細的腿。

  「你說過之前死過。」天吾向安達久美這麼問道。

  「唔,我之前死過一次。在下著冷雨的寂寞的夜晚。」

  「你記得那個時候的事?」

  「是啊,我想是記得的。從以前開始就經常夢見那時候的事。非常非常現實的夢,總是一模一樣的內容。只能認為那是事實。」

  「這是像投生之類的事嗎?」

  「投生?」

  「轉世。輪回。」

  安達久美就此考慮了一會。「怎麼回事呢。也許是這樣的。也許不是。」

  「你死去之後也這樣被焚燒了嗎?」

  安達久美搖頭。「那個地步的事是不記得的。因為那是死後的事。我記得的只是死時的事。誰勒著我的脖子。我不認識也沒見過的男人。」

  「你記得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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