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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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這個思路說下去的話,你的意識和肉體分離到了別的世界,在那裡自由地四處移動,也不是特別的不可思議。說起來我們周圍的世界的原則已經緩緩開始。而且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有種奇妙的感應。難道實際上不是你幹的嗎,這樣的感應。比如說到高圓寺我的公寓敲門。你明白的吧?自稱是NHK的收費員,在走廊裡大聲叫著威脅的話。就和我們過去,經常在市川的收費線路幹的事一樣。」 似乎房間裡的氣壓稍稍變化。窗戶開著,卻沒有聲音似的東西傳入。時不時麻雀們像是想起來似的叫著。 「東京的我的房間裡,現在有一個女孩。不是戀人。因為一些事情現在暫時躲在那裡。那孩子在電話裡對我說,幾天前NHK的收費員來了。那個男人敲著門在走廊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和父親你曾經的做法不可思議的相似。她聽到的,和我記憶中的完全是一樣的臺詞。雖然可能的話這樣的事都想忘了。然後我想那個收費員實際上不就是你麼。我沒錯吧?」 天吾沉默了三十秒。可是父親還是紋絲不動。 「我尋求的只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再敲門了。屋子裡沒有電視。而且我們一塊到處收費的日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結束了。這些應該是互相都明白的。老師也在場的時候吧。想不起名字了,是我的班主任,戴著眼鏡個子小小的女老師。記得這件事嗎?所以不要再來敲我這的門了。不只是我這裡。希望你也不要再敲別人的門了。你已經不是NHK的收費員了,沒有做這樣的事恐嚇別人的權利。」 天吾從椅子上站起,走到窗邊眺望外面的分鏡,老人穿著厚厚的帽子,拄著拐杖。在防風林前走著。大概是在散步吧。頭髮全白,個子很高,姿勢也好。可是腳步很笨拙。像是完全忘了走路的方法,似乎是一面回憶一面一步步地前進。天吾看了一會那個情景。老人花費時間橫穿了庭院,轉過房子的拐角消失了。直到最後也沒能很好的想起走路的方法。天吾回到父親邊上。 「不是在責怪什麼。你有權利任憑意識做想做的事。那是你的人生,你的意識。你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然後那麼做了。也許我沒有一一這麼說出口的權利。但是你已經不再是NHK的收費員了。所以再也不能裝作NHK收費員的樣子了。再怎麼這麼做也於事無補。」 天吾坐在窗下,在狹小病房的空氣中尋找著語言。 你的人生究竟是怎樣的呢,那裡有著怎樣的悲傷怎樣的喜悅,我都不清楚。可是即使那裡再沒有任何東西,你也不能到別人的家門口尋求那些。即使那是你最為熟悉的場所,即使那是你最為擅長的工作。 天吾沉默著看著父親的臉。 「希望你再也不要敲門了。我請求父親的就是這個。不要再去了。我每天到這裡來,對著昏睡的你說話,念書。而且多少我們之間的一些部分已經和解了。這是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實際發生的事。也許你不中意,可還是再一次回到這裡比較好。這裡才是屬你的地方。」 天吾拿起挎包,背在肩上。「我走了。」 父親什麼也沒說,身上紋絲不動,兩眼緊閉。和平時一樣。可是有種在考慮什麼的氣息。天吾屏住呼吸,用心地觀察著這個氣息。有種父親突然睜開眼睛,坐起身體的感覺。可是那樣的事情沒有發生。 蜘蛛一般手長腳長的護士還坐在接待處。胸前的塑料牌子上寫著【玉木】。 「現在就回東京去。」天吾對玉木護士說。 「您在的期間父親沒能恢復意識實在遺憾。」她像安慰似的說道。「但是能待這麼長時間,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 天吾不知道該做什麼回答。「代我向其他護士問好。受到了很多關照。」 最終他也沒見到戴眼鏡的田村護士。頭髮上插著圓珠筆乳房很大的大村護士也沒見著。有些寂寞。她們都是優秀的護士,對待天吾很親切。可還是不見面比較好吧,也許。不管怎樣他一個人都要逃離貓的小鎮了。 列車從千倉站離開時,想起了在安達久美的房間度過的那一夜。回想起來還是昨夜的事。華麗的蒂凡尼檯燈和坐起來難受的扶手椅,從隔壁房間聽到的電視搞笑節目。雜木林的貓頭鷹叫聲。大麻的煙,笑臉圖案的T恤和壓在腿上的濃密的陰毛。發生這些才僅僅過了一天,卻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意識的遠近感把握不好。像是不安定的秤,發生的事在最後也沒能找到一個穩定的著落。 天吾突然不安起來,環顧著四周。這是真實的現實嗎?我該不會是跌進了錯誤的現實裡吧?他問邊上的乘客,確認這是開往館山的列車。沒關係,沒錯。可以從館山換乘去東京的特急列車。他已經漸漸遠離海邊的貓的小鎮。 換乘列車,在座位上坐定,迫不及待的睡意襲來。走到戶外,掉進了黑暗的看不見底的洞穴深處似的深深的睡眠。眼皮自然地閉上,下一個瞬間意識消失不見。醒來的時候列車剛剛通過幕張。車裡不是特別的熱,腋下和背上卻出汗了。嘴裡還有討厭的氣味。在父親的病房裡吸進的渾濁的空氣般的氣味。他從口袋裡取出口香糖放進嘴裡。 再也不去那個小鎮了,天吾這麼想。至少在父親活著的時候。當然能抱著百分之分的確信下斷言的事,這個世界上一個也沒有。可是在那個海邊的小鎮自己能做的事已經沒有了。 回到公寓房間的時候,深繪裡不在。他敲了三下門,過了一會再敲了三下。然後用鑰匙打開門。房間裡一片寂靜,令人驚訝的乾淨。餐具都在餐具架上,桌子和茶几上都收拾的很漂亮,垃圾箱空著。也有用過吸塵機的痕跡。床上收拾過了,翻開的書和唱片一本也沒有。乾淨的衣物漂亮地疊在床上。 深繪裡帶來的的大大的挎包也不見了。這麼看來她應該突然想起什麼,或者突然發生了什麼,離開了這個房間。不會只是暫時外出了。下決心從這裡離開,花時間打掃了屋子,之後離開的。天吾想像著深繪裡一個人用吸塵機,用抹布這裡那裡抹著的模樣。這和她給人的印象完全不符。 打開玄關的郵箱,房間的另一把鑰匙在裡面。從堆積的郵件的數量來看,她離開大概是在昨天或者前天的樣子。最後打去電話是在昨天的早上。那時她還在房間裡。昨夜和護士們吃飯,被邀請去了安達久美的房間。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沒能打成電話。 這樣的情況大致上,她那獨特的楔形文字般的字體應該會留下什麼留言。但那樣的東西哪裡也沒發現。她就這麼沉默著離開了。可是天吾對這件事沒有特別的驚訝或者失望。深繪裡在想著什麼做出什麼,這樣的事誰也無法預測。她來的時候是從哪裡來的,想回去的時候就回到哪裡去了。和任性又自立心強的貓一樣。像這樣長時間留在一個地方本身就很不可思議。 冰箱裡的食物比預想的要多。看來深繪裡幾天前,曾經外出買過一次東西。煮著很多花椰菜。外表看來煮了之後並沒過多長時間。她知道一兩天裡天吾會回到東京嗎?天吾感到餓了。做了煎雞蛋,和花椰菜一塊吃了。烤了吐司麵包,用馬克杯喝了兩杯咖啡。 然後給離開期間代為講課的朋友打電話。說下周之後就能回來上課。朋友告訴他課本上的進度。 「給我幫了大忙。欠你個人情。」天吾道謝道。 「我又不討厭教書。時不時還很有意思。不過長時間地教人,感覺自己也慢慢變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另外一個人。」 這也正是天吾自己隨著時間模模糊糊感到的事。 「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麼特別的事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啊,有一封信放在這。在桌子的抽屜裡。」 「信?」天吾說。「誰來的?」 「一個很苗條的女孩,頭髮直直地到肩膀上。到我這裡來,讓我把信轉交給你。說話方式很怪。說不定是外國人。」 「沒帶著一個很大的挎包?」 「帶了。綠色的挎包。鼓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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