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3 | 上頁 下頁
三二


  很想問問是什麼書,但是半途中因為太麻煩而放棄了。維多利亞女王痛經的痛苦場面和話題也沒什麼關係。

  「上個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呢?」天吾岔開話題問道。

  「二十三歲。已經是大人啦。」

  「當然。」天吾說。雖然他已經三十歲了,卻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是個大人。只是在這個世界活了三十多年而已。

  「姐姐今天去了男朋友那裡,不在家。所以不必客氣。到我這裡來把。我明天也不當班。不必急匆匆的。」

  天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天吾對這個年輕護士有著自然的好感。她看起來也對他抱著好感。而且她還邀請天吾到房間去。天吾抬頭望著天空。可是天空被一色的厚厚的灰雲覆蓋,月亮的身影也不可見。

  「之前和女朋友一塊抽大麻的時候,」安達久美說,「是我第一次的體驗。身體好像浮在空中似的。不是很高,大概五釐米六釐米左右。而且呢,這個高度漂浮起來,真是不錯呢。真是非常好的感覺。」

  「那麼掉下來也不會很疼。」

  「唔,剛剛好。有很安心。感覺自己被保護著似的。簡直就像被空氣蛹包裹著似的。我是子體,在空氣蛹中被好好地包裹著,隱隱約約能見到外面母體的樣子。」

  「子體?」天吾說,聲音因為驚訝而又硬又弱。「母體?」

  年輕的護士嘴裡哼著什麼歌,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走在沒有人跡的路上。兩人的身高差的很多,安達久美好像完全不在意這個。不時有車橫穿通過。

  「母體和子體。一本叫《空氣蛹》的書裡出現的。不知道嗎?」她說。

  「知道。」

  「讀過了?」

  天吾沉默地點點頭。

  「真好,那樣說起來就容易了。我呢,特別的喜歡那本書。夏天買回來就讀了三次。我能讀三次的書是很稀少的喲。然後呢,我抽著大麻的時候想,怎麼就像進到空氣蛹裡似的。自己被什麼包裹著等待誕生。母體也守護著我。」

  「你能看見母體。」天吾問。

  「唔。我能看見母體。在空氣蛹裡一定程度上能看見外面。外面倒是看不見裡面。就是這樣的。不過母體的五官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見輪廓。不過我知道那是我的母體。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是我的母體。」

  「空氣蛹是像子宮似的東西吧。」

  「那麼說也可以。當然我沒有在子宮裡的記憶。所以比較不怎麼正確。」安達久美說著,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那是地方城市的近郊經常能看見的二層的廉價公寓。雖然是最近建成的樣子,這裡那裡已經開始朽化了。建在外側的樓梯吱吱呀呀,門的閉合也不好。重型卡車從前方的道路通過時,窗戶玻璃噠噠噠地震動。牆壁也薄。如果在哪個房間練習吉他的話,估計整個建築都會變成一隻大音響。

  天吾對大麻並沒有多少興趣。他抱著正直的想法,活在這個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中。哪裡還會有扭曲這個世界的必要麼。而且也沒有感覺到對安達久美有什麼性欲。對這個二十三歲的護士有好感是肯定的。可是好感和性欲是兩碼事。至少對天吾來說是這樣的。所以如果母體和子體之類的詞沒有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他應該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拒絕邀請,不會到她的房間裡去吧。也許中途乘上巴士,或者沒有巴士叫輛計程車。就這麼回到旅館。不管怎麼說這裡也是貓的小鎮。最好還是不要靠近危險的場所。可是聽到母體和子體這樣的詞語之後,天吾怎麼也拒絕不了她的邀請。也許安達久美是在通過什麼方式,告訴我少女模樣的青豆鑽進空氣蛹出現在病房裡的理由。

  果然是二十多歲姐妹住的公寓的房間。小的臥室有兩個。飯廳和廚房合在一塊和小小的客廳連著。家具這裡那裡的堆放著,毫無統一的情趣和個性。飯廳鋪著塑料板的桌子上,不合宜地放著蒂凡尼檯燈的仿品。碎花圖案的窗簾左右拉開,從窗戶能看見田地,還有遠處黑黑的雜木林。視野很好。沒有遮擋的東西。可是從這裡看去,並不是什麼心境溫暖的風景。

  安達久美讓天吾在客廳的二人椅中坐下。造型華麗的紅色的扶手椅。正面放著電視機。然後從冰箱裡拿出劄幌啤酒,和玻璃杯一塊放到他的面前。

  「我去換上輕便的衣服。稍微等一下,馬上就好。」

  可是她沒有馬上回來。不時可以聽到隔開狹窄走廊的門對面傳來的聲音。一會打開一會關上滑軌老化的櫃子抽屜的聲音。也能聽見什麼倒了似的聲音。這時天吾不得不向那邊回頭望去。確實比看起來還要醉。透過薄薄的牆壁還能聽見隔壁房間看電視的聲音。細細的臺詞聽不清楚,似乎是什麼搞笑節目。隔個十秒十五秒就能聽見聽眾的笑聲。天吾對沒有立馬拒絕她的邀請感到後悔。可是同時心裡的某個角落,也知道是自己沒有回避才會到的這裡。

  坐著的椅子也是便宜貨。布料接觸皮膚感覺疙疙瘩瘩的。形狀也有問題的樣子,怎麼樣身體都找不著一個舒適的姿勢,讓他不舒服的感覺大大增加。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子上的電視機遙控器。好像是看著多麼珍稀的東西似的看了一會,終於按下開關打開電視。換了好幾次頻道之後,停在到介紹澳大利亞鐵路的NHK紀錄片上。他之所以選擇這個節目,只是因為比別的節目安靜。背景是雙簧管的音樂,女主持人用沉穩的聲音介紹著橫貫大陸鐵路優雅的臥鋪車。

  天吾坐在讓人心情不快的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瀏覽著畫面,想著空氣蛹的事。這篇文章實際上是自己寫的,安達久美並不知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問題是具體細膩地描繪著空氣蛹的時候,天吾自己幾乎不知道實體是什麼樣的。空氣蛹是什麼,母體和子體有什麼意義,寫作《空氣蛹》的時候不明白,現在也不明白。不管怎麼樣,安達久美很喜歡這本書,重複讀了三遍。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

  介紹著餐車裡早餐的菜譜時,安達久美回來了。然後坐在扶手椅裡天吾的邊上。椅子很小,兩人坐著肩碰肩的。她換上了寬大的T恤,還有淡色的棉布褲。T恤上印著大大的笑臉圖案。天吾最後一次看見笑臉圖案是在1970年代初。還是在投幣自動點唱機裡放著GrandFunkRailriad吵鬧的曲子的時候。不過T恤看起來沒有那麼舊。人們大概還在哪裡繼續生產著印有笑臉圖案的T恤吧。

  安達久美從冰箱裡拿出新的罐裝啤酒,很大聲響地打開蓋子,倒進自己的玻璃杯裡,一口氣喝下三分之一。像只滿足的貓一般眯起眼睛。然後她指著電視機的畫面。赤紅色的巨大的山岩間,筆直鋪設的鐵路,列車徐徐前進。

  「這是在哪裡?」

  「澳大利亞。」天吾說。

  「澳大利亞。」安達久美仿佛在搜尋記憶的深處。「南半球的那個澳大利亞?」

  「是的。袋鼠在的那個澳大利亞。」

  「好像有朋友去了澳大利亞。」安達久美用指尖搔搔眼角。「去的時候正好是袋鼠的交配期。走在街上,不知怎麼的袋鼠都在幹那個。公園也是,馬路也是。不分場所。」

  天吾想著對此該有什麼感想。可是卻想不出感想來。之後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關掉電視後房間裡突然安靜下來。不知何時隔壁房間的電視聲也聽不見了。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前面的道路有車通過。除此之外寧靜的夜晚。可是細聽的話,能聽見遠處有什麼含混不清的小小的聲音。是什麼聲音不清楚,非常的有節奏。時不時停下,不久又開始響起。

  「那是貓頭鷹。住在附近的樹林裡。夜晚一到就會叫。」護士說。

  「貓頭鷹。」天吾默然的聲音重複道。

  安達久美歪著腦袋靠在天吾的肩上,什麼也沒說,拿起手握住。她的頭髮刺激著天吾的脖子。扶手椅還是不變的讓人心情不快。貓頭鷹在林子裡繼續著有意義似的叫聲。這個聲音在天吾聽來像是鼓勵,像是警告。像是包含著鼓勵的警告。意義多重。

  「呐,我是不是太積極了?」安達久美問道。

  天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沒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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