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四七


  青豆望著自己的十指,然後搭在男人的後頸上,將意識集中在指尖。賞賜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

  「很快就要結束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步。」她乾澀地沖著男人的後背宣告。

  遠處好像傳來了雷鳴。抬起臉看看外邊,什麼也看不見。那裡只有黑暗的天空。但隨即又聽到了同樣的聲音,它空洞地傳進寧靜的房間。

  「快要下雨了。」男人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宣佈。

  青豆伸手摸向男人粗壯的後頸,尋找位於那裡的特殊的一點,這需要特殊的注意力。她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側耳聆聽那裡的血液奔流。指尖試著從皮膚的彈力和體溫的傳遞方式中獲取詳細的訊息。那是獨一無二、非常微小的一點。有的人那一點很容易找到,也有的人很難。這位被稱作領袖的男人顯然屬￿後一種。如果打個比方,就像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裡,一面留意不弄出聲,一面摸索著找一枚硬幣。

  儘管這樣,青豆還是找到了。手指搭在那裡,將那觸感和準確的位置銘刻在腦中。就像在地圖上做記號。她被賦予了這樣特別的能力。

  「請你保持這個姿勢不動。」青豆對俯臥的男人說,隨後把手伸進旁邊的健身包,取出了裝有小冰錐的小硬盒。

  「脖子後面還剩下一處淤塞。」青豆用鎮靜的聲音說,「這個地方,光靠我的手指是無能為力的。如果能排除這裡的淤塞,疼痛就可以減輕許多。我想在這裡簡單地紮上一針。這是個很微妙的部位,不過以前我在這裡紮過好多次,不會有錯。你看行不行?」

  男人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都交給你啦。只要能消除我感受到的痛苦,不管是什麼,我都接受。」

  她從小盒中取出冰錐,拔掉紮在前端的小軟木片。針頭一如既往,呈現出致死的尖銳。她左手拿針,右手食指摸索著剛才找到的一點。

  沒錯,就是這一點。她將針尖對準這裡,大大地吸了口氣。剩下的只是將右手像錘子一樣朝著柄敲下,讓極細的針尖沖著這一點的深處筆直沉落。一切就結束了。

  然而,某種東西阻止了青豆。不知為何,她沒能就此敲下舉在空中的拳頭。這樣就結束了,青豆想。只要輕輕一擊,我就可以把這傢伙送到「那邊」去了。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改變容貌更換姓名,獲得另一個人格。我能做到這些。沒有恐懼,也沒有良心的苛責。這個傢伙犯下許多卑劣的罪行,無疑罪該萬死。但不知為何,她沒能這麼做。讓她的右手猶豫的,是難以把握卻執拗的懷疑。

  本能告訴她,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

  沒有任何邏輯可言,青豆只是明白,有種東西不對勁。裹著種種要素的力量在內心撞擊衝突,彼此爭鬥。她的臉在微弱的黑暗中劇烈地扭曲。

  「怎麼了?」男人說,「我在等著呢。等著那最後一步。」

  聽到他這麼說,青豆終於明白了自己猶豫不決的理由。這個傢伙都知道!知道接下去我要對他做什麼!

  「你不必猶豫。」男人鎮定地說,「那樣很好。你追求的東西,恰恰也是我渴望的。」

  雷聲繼續轟鳴,卻看不見閃電。只有遙遠的炮聲般的聲音在轟響。

  戰場還遠在彼方。男人繼續說道:「那才是完美的治療。你非常細心地為我做了肌肉舒展。我對你∞技術表示真誠的敬意。但就像你說的那樣,那無非是對症療法。我的痛苦已發展到除了斷絕生命就無法消解的地步。只能走到地下室裡,將電源總閘切斷。你正要為我做這件事。」

  左手握針,針尖對準後頸那特殊的一點,右手高舉在空中,青豆保持著這個姿勢,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

  「假如我要阻止你想做的事,隨時可以做到,易如反掌。」男人說,「你試著把右手放下來。」

  青豆照他說的,試著放下右手。右手卻紋絲不動,就像石像一般,手被凍僵在空中。

  「儘管不是我希望的,我卻具有這樣的力量。好啦,現在你的右手可以動了。這樣你又可以左右我的生命了。」

  青豆發現自己的右手又活動自如了。她攥起拳頭,再鬆開。沒有不適。大概是催眠術之類吧,那力量實在強大。

  「我被賦予了這樣的能力。但作為回報,他們將許多要求強加給我。他們的欲求就成了我的欲求。這種欲求極為強烈,不容違抗。」

  「他們。」青豆說,「就是小小人嗎?」

  「原來你知道這個。那好,這樣就容易說了。」

  「我只知道名字。小小人究竟是什麼,我並不知道。」

  「準確地知道小小人是什麼的人,只怕在哪兒都不會有。」男人說,「人們能知道的,只是他們的確存在這個事實。讀過弗雷澤①的《金枝》嗎?」

  ①J.G.Frazer(1854-1941),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宗教歷史學家、民俗學家。代表作即為《金枝》。

  「沒讀過。」

  「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它告訴了我們各種各樣的事實。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那是遠古時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規定王一旦任期終了就要被處死。任期為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一到任期結束時,人們便趕來,將他殘忍地處死。對共同體來說,這是必要的。

  王也主動接受。處死的方法必須殘忍而血腥。而且這樣被殺,對為王者是極大的榮譽。為什麼王非被處死不可?因為在那個時代,所謂王,就是代表人民『聆聽聲音之人』。這樣的人主動成為聯結他們和我們的通道。而經過一定時期後,將這個『聆聽聲音者』處死,對共同體而言是一項不可缺的工作。這樣做是為了很好地維持生活在世間的人的意識和小小人發揮的力量之間的平衡。在古代世界裡,所謂統治和聆聽神的聲音是同義的。當然,這樣的制度不知何時遭到廢止,王不再被處死,王位成為世俗的、世襲的東西。就這樣,人們不再聆聽聲音了。」

  青豆無意識地將舉在空中的右手忽而張開忽而合攏,聽著男人說話。

  男人繼續說:「迄今為止,人們用各種各樣的名字來稱呼他們,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卻沒有名稱。他們僅僅是存在著。小小人這個名稱只是個方便的稱呼罷了。當時我還很小的女兒管他們叫『小矮人』。是她把他們領來的。我把名稱改成了『小小人』,因為這樣更容易上口。」

  「於是你就成了王。」

  男人猛烈地從鼻孔吸入空氣,在肺裡存了一會兒,再緩緩吐出。

  「不是王,是成了『聆聽聲音之人』。」

  「而且你現在渴求被殘酷地處死。」

  「不,不必是殘酷地處死。現在是一九八四年,這裡是大都市的中心。不需要太血腥。只要痛快地奪去性命就行。」

  青豆搖搖頭鬆弛全身肌肉。針尖依然對準後頸那一點,但要殺死這個男人的念頭卻怎麼也湧不上來。

  青豆說:「到現在為止,你強姦了許多幼女。十歲上下的小女孩。」

  「的確如此。」男人答道,「從一般的概念出發,要這樣去理解,我也無可奈何。如果通過世俗的法律來看,我就是個罪犯,因為我和尚未成熟的女性進行肉體的交合。儘管那並不是我刻意追求的。」

  青豆只是大口喘氣,不知該如何讓體內劇烈的感情對流鎮定下來,她面孔扭曲,左手和右手似乎在希求不同的事物。

  「希望你奪去我的性命。」男人說,「不管是哪一層意義上,我都不該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我是個應該被抹殺的人。」

  「如果殺了你,以後會怎樣呢?」

  「小小人會失去聆聽聲音的人。因為我的繼承人還不存在。」

  「這種話怎麼能令人信服?」青豆像是從唇間吐出去那樣說,「你也許只是個尋找冠冕堂皇的藉口,將自己的肮髒行徑正當化的性變態。

  根本不存在什麼小小人,也不存在神的聲音,更沒有什麼恩寵。說不定你只是一個世上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假冒先知和宗教家的卑劣騙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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