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我呢,如果可能的話,不願意失去你。」他說,「我覺得比較喜歡你。我是說在私人層面上。」

  青豆微微一笑。「是當作一個女人喜歡嗎?」

  Tamaru不露聲色地答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狗也好,能讓我喜歡的東西並不多。」

  「那當然。」青豆說。

  「但同時,保護夫人的安寧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怎麼說我也是個專家。」

  「那還用說。」

  「從這個觀點來看,我想調查一下,看看自己能做點什麼。我不能保證。但弄不好,也許能找到一個可以滿足你要求的熟人。只是這件事非常微妙,和郵購電熱毯之類可不一樣。可能得花上一個星期,才給你答覆。」

  「那沒關係。」青豆說。

  Tamaru眯起眼睛,仰望著響起蟬鳴的樹叢。「我祝你萬事如意。

  如果是穩妥的事,我會盡力幫你。」

  「謝謝你。我想下一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工作了。或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Tamaru攤開雙手,掌心向上,宛如一個立在沙漠正中央等著雨水落下的人,但沒發一言。那是一雙又大又厚的手掌,佈滿傷痕。說是軀體的一部分,不如說更像巨大的重型機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歡說再見。」Tamaru說,「我連向父母說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去世了嗎?」

  「連他們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戰爭結束前一年生在薩哈林的。薩哈林南部當時被日本佔領,叫作樺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蘇軍佔領,我的父母當了俘虜。父親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虜中的平民,絕大部分沒過多久便被遣送回本國了,但我父母是作為勞工被抓到薩哈林去的朝鮮人,所以沒能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絕收留。

  理由是,隨著戰爭的結束,朝鮮半島出身者已經不再是大日本帝國的臣民了。太殘忍了。這豈不是連一點愛心也沒有嗎?如果提出申請,可以去朝鮮,但不能回南邊,因為蘇聯當時不承認韓國。我父母出生于釜山近郊的漁村,他們不想去北邊。北邊連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

  當時我還是個嬰兒,被託付給歸國的日本人,來到了北海道。當時的薩哈林糧食問題糟糕透頂,蘇軍對待俘虜又很殘酷。父母除了我還有好幾個小孩,在那裡很難養活我。他們大概以為先讓我一個人回北海道,以後還能重逢。或者只是不露痕跡地甩掉包袱。詳情不明。總之我們再也沒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現在還待在薩哈林。我是說,如果他們還沒死的話。」

  「你不記得父母嗎?」

  「沒有任何記憶。因為分手時我才一歲多一點。我由那對夫婦撫養了一段時間,就被送進了函館近郊山裡的一家孤兒院。大概那對夫婦也沒有餘力一直養育我。那處孤兒院由天主教團體運營,可真是個艱難的地方啊。戰爭剛結束時孤兒多得要命,糧食也不夠,暖氣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幹各種各樣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於是我辦了個徒有形式的過繼手續,取得了日本國籍,起了個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只知道自己原來姓樸。而姓樸的朝鮮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青豆和Tamaru並排坐在那裡,各自傾聽蟬鳴聲。

  「最好還是另養一條狗。」青豆說。

  「夫人也這麼跟我說。說是那邊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門狗。可我怎麼也沒那個心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最好還是再找一條。雖然我沒有資格給別人忠告,但是這麼認為的。」

  「我會的。」Tamaru說,「還是需要一條受過訓練的看門狗。我會儘快和馴狗公司聯繫。」

  青豆看了一眼手錶,站起身來。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黃昏的跡象。藍色中開始混入其他色調的藍。身體裡殘留著少許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還在熟睡嗎?

  「契訶夫這麼說過,」Tamaru緩緩地站起來,說,「如果故事裡出現了手槍,它就非發射不可。」

  「這話怎麼說?」

  Tamaru與青豆面對面,站著說話,他的個子只比青豆高出幾釐米。「他的意思是說,在故事裡不要隨意搬出不相關的小道具。如果裡面出現了手槍,它就有必要在某個場景中射出子彈。契訶夫寫小說時喜歡刪掉多餘的修飾。」

  青豆理好連衣裙的袖子,將挎包挎在肩上。「於是你憂心忡忡:如果有手槍登場,只怕會在某個地方開槍。」

  「按照契訶夫的觀點來看的話。」

  「所以你就想,如果可能的話,不幫我弄槍。」

  「既危險,又違法。而且契訶夫是個值得信賴的作家。」

  「可這不是故事。我們說的是現實世界。」

  Tamaru眯起眼睛,直直地盯著青豆的臉,然後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這種事情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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