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蓋世英雄、怪獸、校園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線幽暗的娛樂廳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夢。各種各樣的英雄和女郎從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髮女郎、金銀髮各半女郎、淺黑髮女郎、紅發女郎、黑髮墨西哥女郎、馬昆辮女郎、長髮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瑪格莉特、奧留麗·蘇本、瑪利蓮·夢露……沒有一個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乳房——有的從衣扣解到腰間的薄質短衫裡,有的從上下相連的游泳衣下,有的從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們永遠保持乳房的形狀,而色調卻已退去。指示燈像追隨心臟跳動似的一閃一滅。78台彈子球機,一座往日舊夢——舊得無從記起的墓場。我在她們身旁緩緩穿行。

  3蹼「宇宙飛船」在隊列的大後方等我。她夾在濃妝豔抹的同伴中間,顯得甚是文靜,好像坐在森林深處的石板上等我臨近。我站在她面前,細看那夢繞魂縈的扳面。留藍色的宇宙,如深藍墨水潑灑的一般。上面是點點銀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著純白色「宇宙飛船」。船艙閃出燈光,燈光下大約正是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刻。另有幾道流星劃破黑暗。

  球區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藍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閃露的牙齒。呈星形疊積的10個檸檬黃色獎分燈一上一下緩緩移動。兩個重開球是土星和火星,遠檔是金星……一切安然靜謐。

  你好,我說。……不,也許我沒說。總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區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溫留下白濛濛的十支指印。她終於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時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許久沒見了,她說。

  我做沉思狀屈指計算,3年了!轉瞬之間。

  我們雙雙點頭,沉默有頃。若在咖啡館裡,該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擺弄花邊窗簾的時候。

  常想你來著,我說。心情於是一落千丈。

  睡不著覺的夜晚?

  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重複道。她始終面帶微笑。

  不冷?她問。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別呆太久,對你肯定過於冷了。

  好像,我說。隨即用微微發抖的手掏出香煙,點上火,深吸一口。

  彈子球不打了?她問。

  不打了,我回答。

  為什麼?

  165000是我最佳戰績,記得?

  記得,也是我的最佳戰績嘛。

  不想玷污它,我說。

  她默然。准有10個獎分燈慢侵上下,閃爍不止。我望著腳下吸煙。

  為什麼來這兒?

  你呼喚的嘛。

  呼喚?她現出一絲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爾一笑。是啊,或許是的,或許呼喚你來著。找得我好苦。

  謝謝,她說,講點什麼。

  很多東西面目全非了,我說,你原先住的娛樂廳後來成了24小時營業的炸面圈專賣店,咖啡難喝得要死。

  就那麼難喝?

  過去迪斯尼動物電影上要死的斑馬喝的正是那種顏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臉真是燦爛。倒是座討厭的城市啊,她神情認真地說,一切粗糙不堪,髒亂不堪……

  就那麼個時代啊。

  她連連點頭。你現在幹什麼?

  翻譯。

  小說?

  哪裡,我說,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條髒水溝的水移到另一條裡罷了。

  沒意思?

  怎麼說呢,沒考慮過。

  女孩呢?

  也許你不信:眼下跟雙胞胎過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夠味。

  她嫵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會兒。有點不可思議阿,好像什麼都沒實際發生過。

  不,實際發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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