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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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真正陷入彈子球這個堪可詛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覺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過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個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適的洞,整個人鑽進洞去,塞起耳朵不聽任何聲響。什麼都引不起我半點興致。傍晚時分,我醒來穿上風衣,在娛樂廳的一個角落消磨時間。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裡的3蹼「宇宙飛船」一模一樣的機子。我投進硬幣。一按開機鈕,機器便渾身發抖似的發出一連串聲響,升起十個彈靶,熄掉獎分燈,把記分退為六個「0」,向球道彈出第一個球。無數硬幣被機吞進肚去。恰好一個月後,在那個冷雨飄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熱氣球甩掉最後一個沙袋一樣超過了6位數。 我把顫抖的手指揪也似的從操縱鈕移下,背靠牆,一邊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邊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記分屏上出現的105220這6位數字。 我同彈子球機短暫的蜜月就這樣開始了。在大學校園裡我幾乎不露面,打工錢大半投進彈子球機。跳擊、順擊、攔擊、停擊等大多數技巧也學得出神入化。後來,我打時背後總有人觀戰了。一個塗口紅的女高中生還把軟乎乎的乳房壓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過15萬時,真正的冬天來臨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颼颼的娛樂廳,我裹上加厚風衣,把長圍巾一直圍到耳朵,繼續守著彈子球機鏖球。偶爾覷一眼衛生間的鏡子,發現自己的臉形銷骨立,皮膚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牆休息,喝啤酒。最後一口啤酒老是有一股鉛筆味兒。香煙頭扔得腳下到處都是,衣袋裡塞著「熱狗」,餓時啃上一口。 她出類拔萃。3蹼「宇宙飛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獨她理解我。我每次按下開機鈕,她都以不無快感的聲音在記分屏上彈出6個「0」,隨即沖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確得毫釐不爽的位置,將銀光閃閃的球從球道彈向球區。球在她的球區急速轉動的時間裡,我的心就好像吸優質大麻時一樣徹底舒展開來。 各種各樣的意念,在我腦海裡時而聾亂無章地浮現時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區的玻璃屏上時而消失時而浮現。玻璃屏如照夢雙層鏡一樣照出我的心,使其隨著緩衝器和獎分燈的光點閃閃爍爍。 不是你的責任,她說,並搖了好幾下頭。根本不怪你,你不也盡最大努力了麼! 不然,我說。左蹼、連續進球孔、9號球道。不對。我一無所能。手指一支未動。但想做還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說。 或許,我說,可什麼都沒結束,肯定永遠如此。回球道、阻擊、開球孔、反彈、6號靶……獎分燈,121150。結束了,全部結束了,她說。 轉年2月,她消失了。娛樂廳拆毀一空,翌日變成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炸面圈專營店。身穿仿佛窗簾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紋同樣的盤子端著乾巴巴的炸面圈走來串去。摩托車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勤司機、不合時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們以千篇一律的無奈表情啜著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問女侍應知不知曉娛樂廳。 對方以不無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個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娛樂廳?」 「前不久在這裡來著。」 「不曉得。」她想睡覺似的搖頭。 一個月前的事都無人記得,這個城市! 我心情抑鬱地在街頭轉個不停。3蹼「宇宙飛船」,無人知其去向。 這麼著,我終止了彈子球遊戲。時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別無他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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