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穿208衫的把啤酒和杯子拿到床前。

  「音樂?」

  「來點好。」

  她從唱片架抽出亨德爾的木簫奏鳴曲,置於唱盤,移下唱針。唱片是好幾年前一個情人節女友送給的。炒肉片的聲音如通奏低音一般加進木簫聲和中提琴聲和羽管鍵琴聲之間。我和我的女友有好幾次在放這張唱片的時間裡做愛。唱片放完只有唱針唧唧吱吱轉動之後,我們仍不聲不響地久久抱在一起。

  竊外,雨悄無聲息地灑落在黑暗中的高爾夫球場。當我喝完啤酒,漢斯馬爾廷吹完F長調奏鳴曲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飯做好了。晚飯桌上我們三人一反常態地寡言少語。唱片已經轉完,除了雨打房檐聲和三人嚼肉聲以外,房間別無其他聲響。吃罷飯,雙胞胎收拾餐具,在廚房燒咖啡。三人又喝起熱咖啡。咖啡像被賦予生命一般芳香撲鼻。一人起身放唱片。「甲殼蟲」的《膠底鞋》。

  「沒買過這種唱片呀?」我驚叫。

  「我們買的。」

  「你給的錢一點點攢了起來。」

  我搖頭。

  「討厭『甲殼蟲』?」

  我默然。

  「遺憾呐。以為你喜歡呢。」

  「對不起。」

  一個站起撤下唱片,小心拂去灰塵塞進唱片套。三人陷入沉默。我歎息一聲。

  「不是那個意思。」我解釋說;「只是有點累,心煩意亂的。再聽一次。」

  兩人對視一笑。

  「用不著客氣,你的家嘛。」

  「別介意我們。」

  「再聽一次好了!」

  歸終,我們邊聽《膠底鞋》——兩面都聽了——邊喝咖啡。我的心情多少得以舒緩下來。雙胞胎也喜滋滋的樣子。

  喝完咖啡,雙胞胎量我的體溫;兩人左一次右一次瞧體溫計。三十七度五,比早上高半度。腦袋昏昏沉沉。「剛淋浴的關係。」

  「躺下好了。」

  言之有理。我脫去衣服,拿起《純粹理性批判》和一盒煙鑽進被窩。毛內被有一點太陽味兒。康德依然那麼出類拔萃。香煙卻有一股用煤氣爐點燃報紙卷的味道。我合上書,漠然聽著雙胞胎的語聲。聽著聽著,像被拖人黑暗似的閉起眼睛。

  8

  靈園建在靠近山頂的一塊寬寬大大的臺地上,很有些面積。敷著細沙的甫道在墓問縱橫交錯,整齊修剪過的杜鵑花以吃草羊樣的姿勢點綴各處。俯視這方寬闊靈園用地的如彈簧一般彎曲的許多根高個子水銀燈列成一排,將白得有欠自然的白光投向任何一處。

  鼠在靈園東南角樹林裡刹住車,摟著女子肩頭俯視眼下橫亙的城區夜景。城區看上去仿佛注入平板鑄模的稠糊物的光。又像是巨大的飛蛾灑下的金粉。

  女子睡過去似的閉目靠著鼠。鼠的肩和側腹承受著女子體重,覺得沉甸甸的。不可思議的重量。這是一個存在——一個愛男人、生小孩並將年老死去的存在的重量。鼠單手拿過香煙,點燃。來自海面的風不時吹上眼下的斜坡,搖響松林的針葉。女子可能真睡著了。鼠把手貼在女子臉頰,用一支手指碰了碰女子的唇。可以感覺出她潮潤潤熱乎乎的呼吸。

  較之墓地,這靈園更像是廢棄的街區。地一多半空著。因為預定在那裡安息的人還活著。他們時不時在周日午後領家人前來確認自己將來長眠之所,從高臺觀望一番。唔,風景不錯,4時花草一應俱全,空氣清新,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噴水管都不缺,沒有等吃供品的野狗。尤其,他們想道,尤其難得的是陽光燦爛、情調健康。於是,他們心滿意足,在長凳上吃罷盒飯,重返忙亂的日常安排中去。

  一早一晚,管理人用頭上安一塊平板的長竿掃平沙道,把來墓地中間逮池塘鯉魚的兒童們攆回去。此外,一天三次(9時、12時、6時)通過園內擴音器播放八音盒裡的《老黑頜》。鼠弄不明白播放音樂有何意義。不過,傍晚6時的無人墓地裡流淌《老黑頜》旋律倒也不失為一景。

  6點半,管理員乘公交車返回人間。於是墓地籠罩在徹頭徹尾的沉默之中。數對男女開車來此擁抱。每到夏天,樹林裡就排開好幾輛展示如此光景的小汽車。

  對鼠的青春來說,靈困也可謂深具意義的場所。在還不會開車的高中時代,鼠用250cc的摩托馱著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總是望著同一街區的燈火同她們抱在一起。種種清香緩緩飄過鼠的鼻端,消失遠去。有多種多樣的憧憬,有多種多樣的愁苦,有多種多樣的誓言,而歸終無不煙消雲散。

  回首望去,廣闊的墓地上,死植根於各自的地面。鼠時而拉起女孩的手,漫無目的地在故作莊重的靈園沙道上走動。曾負有各所不一的姓名、年華以及各所不一的過往生涯的死,恰如植物園的灌木叢,以相等的間距無限鋪展開去。它們沒有隨風搖曳的葉片低吟,沒有清香,也沒有理應伸向黑暗的觸角,看上去仿佛時光不再的樹木。情思也好,作為其載體的語言也好,它們都已失去,而全部交付給繼續生存的男女。兩人折回樹林,緊緊抱在一起。夾帶海潮味的風,樹葉的芬芳,草叢問的蟋蟀——唯獨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悲哀充溢四周。

  「睡了好久?」女子問。

  「不,」鼠說,「沒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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