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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二天,他們坐著一部四輪轎式出租馬車(因為這比雇兩部小馬車便宜)上歌劇院的時候,除了談別的事情外,也有幾句涉及昨晚拜訪過的梅察洛夫夫婦。他們稱讚這對夫婦的和睦生活,說這是很難得的。三人都談到了這點,包括基爾薩諾夫也說:「對了,梅察洛夫還有個大優點,就是他的妻子可以無所顧忌地向他坦露心事。」基爾薩諾夫只說了這點,其實這點是他們三個人都想說的,結果卻偏偏由基爾薩諾夫說出來了。他幹嗎要這樣說?這表明什麼意思?如果從一個特定的角度來理解他的話,那又是怎麼回事?那是要頌揚洛普霍夫,要讚美韋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的幸福。當然,他說這話時可能完全沒有想到梅察洛夫夫婦以外的人,不過假定他在想到梅察洛夫夫婦的同時也想到了洛普霍夫夫婦的話,那就表示他是直接針對韋拉·巴夫洛夫娜說的了,他這麼說是什麼用意呢?

  事情往往是這樣的:假如一個人有意尋求什麼,他在哪兒都能發現他所尋求的東西。即使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他也能看出明顯的跡象。即使連影子都沒有,他也能看出他所要找的東西的影子,不僅如此,他還能看出他所要找的東西的全部,他看見了它們最為實在的影像,並區每看一眼,每有一個新的想法,這影像就越發明晰起來。

  此外,這兒的確有著一個很明顯的事實,它本身就包含著那樁事情的全部謎底:無疑的,基爾薩諾夫是尊重洛普霍夫夫婦的,可為什麼他卻跟他們斷絕往來兩年多之久?他無疑地是個十足的正派人,怎麼卻又一度顯得俗不可耐呢?當韋拉·巴夫洛夫娜不需要來思考這矛盾現象時,她就不去思考它,正如洛普霍夫不去思考它一樣;現在她卻有興致來思考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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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新的看法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就在她心中成熟了。有關基爾薩諾夫言行的零散的、快要被遺忘的印象漸漸地匯攏起來,這些言行是任何旁人都不會注意的,連她本人也幾乎沒有察覺,只不過全是她的推測和猜想罷了。她對問題的興趣慢慢增長:為什麼將近三年來他一直躲避著她?有一個想法卻逐漸確定了下來:像他這樣的人疏遠她,不會是由於無聊的虛榮心作祟,因為他絕對沒有虛榮心。隨著這些飄忽不定的思緒,一個模糊不清的念頭從她生命的隱蔽深處漸漸地浮現到她的意識中來:我為什麼想著他?他算是我的什麼人?

  一天午飯後,韋拉·巴夫洛夫娜坐在自己房裡,一邊做針線,一邊想問題,她很平靜,她想的完全不是那件事,而是關於家務、工場和她所任課程方面的種種問題,可是她的思緒卻漸漸轉到了那樁不知何故越發經常地使她牽掛的事情上面了。回憶湧上心頭,本來不多的瑣碎問題不斷地增加著,變成了數不清的問題聚集在她的頭腦裡,並且還在不斷地增加著,無數的問題終於匯成了一個問題,它的形式越發地清晰了:「我到底怎麼啦?我在想什麼?我有什麼感覺?」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手指忘了做針線活,活計從下垂的手中掉了下來,她的臉有點發白,接著是紅一陣,白一陣,仿佛是一團火光照得她滿臉通紅,一霎那間這張臉又變得像雪一樣白了。她六神無主地跑進了丈夫的房裡,撲過去坐在他的大腿上,猛地一下子摟住了他,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面,好用來支撐著她的頭和遮掩住她的臉,她喘吁吁地說道:「我親愛的,我愛他。」於是就大聲哭了起來。

  「這是怎麼啦,我親愛的?你這有什麼可傷心的呢?」

  「我不願叫你難過,我親愛的,我願意愛你。」

  「你努力努力再看,如果能行,那固然最好。別激動,過一段時間再看,什麼能行,什麼行不通。你不是對我感情很深嗎,你怎麼會叫我難過呢?」

  他撫摩她的頭髮,吻她的頭,握著她的手。她長時間地無法自控,一直在抽抽搭搭地痛哭著,但還是漸漸平靜下來了。他對於她的這番供認早已有思想準備,所以能夠冷靜平和地接受,不過她卻沒有看清他的臉。

  「我不願跟他見面,我要對他說別再來我們家。」韋拉·巴夫洛夫娜說。

  「你自己考慮吧,我的朋友,怎麼對你更好就怎麼辦。等你平靜了我們再商量。無論出了什麼事情,我們不是還可以做朋友嗎?把手伸過來,握著我的手。瞧你握得有多緊。」他說每句話之前都有一次長久的間歇,間歇時他不停地撫摩著她的頭髮,愛撫她,猶如一個哥哥愛撫悲傷的妹妹。「我的朋友,你可記得我們成了未婚夫妻以後你對我說的話?『你把我釋放了出來!』」接著又是一陣沉默和愛撫。「你可記得,你我頭一回怎樣談論『愛一個人』這句話的?『愛一個人』就是說,只要對他好的事,都應該高興地去做,凡是為了他好而必須做的一切,都是要樂於去做的。對嗎?」又是一陣沉默和愛撫。「凡是你覺得好的,也都使我高興。不過你要看看你覺得怎樣更好。你為什麼傷心呢?如果你沒有不幸,我還會有什麼不幸?」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被重複著,重複一遍照例會有些細微的變異,這樣消磨了不少時間,在這段時間中洛普霍夫和韋拉·巴夫洛夫娜都同樣地不好受。但是韋拉·巴夫洛夫娜總算是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呼吸也比較輕鬆了。她緊緊地摟著丈夫,反復說著:「我願意愛你,我親愛的,只愛你一個,除了你我不願愛任何人。」

  他沒有對她說這已經由不得她作主了:必須再過一段時間,等她拿定了主意,她的精力才能恢復過來。至於是什麼主意倒沒有關係。洛普霍夫寫了一張條子交給瑪莎,等基爾薩諾夫來時好給他:「亞歷山大,現在別進來,而且不到時候你也別來。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也不會有的。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需要休息一下」和「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這兩句話搭配得很好。基爾薩諾夫來了,他看完條子,對瑪莎說:他正是為這張條子才來的,現在他沒有工夫進去,他要上別的地方,等他辦完這條子上所託付的事返回時再來。

  晚間看來過得挺平靜。前半晚,韋拉·巴夫洛夫娜支走了丈夫,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裡,後半晚他坐在她的身旁,還是來回說那幾句話安慰她。當然,主要不是靠話語,而是靠他那平和鎮靜的嗓音,他的嗓音自然是不大快活的,可也並不悲傷,或許還透著幾分深沉,他的面容也是一樣。韋拉·巴夫洛夫娜聽著這聲音,看著這面容,便開始認可了——也並不是完全認可,而是有那麼幾分認可,不,不是有幾分,是差不多完全認可了——本來沒有什麼嚴重的事,她只不過把一個幻想。幾天以內就會煙消雲散的幻想當作了強烈的愛情罷了。也許她是這樣思前想後的:「不,我不認為這是幻想,我感覺這不像是幻想,對,這不像是幻想。不,這是幻想,是幻想,」她越來越堅定地認為那是幻想,於是她真的完全認定了。況且,聽著這輕輕的、平和的、一再表示著「沒有什麼嚴重的事」的嗓音,她怎麼能不這樣認定呢?她聽著這聲音終於平靜地睡著了,她睡得挺熟,沒有夢見那位女客人,醒來時天色已晚,睡醒後感到精力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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