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 | 上頁 下頁
十二


  流行的美學理論告訴我們:「偉大人物的性格裡總有弱點;在傑出人物的行動當中,總有某些錯誤或罪過。這弱點、錯誤或罪過就毀滅了他。但是這些必然存在他性格的深處,使得這偉大人物正好死在造成他的偉大的同一根源上。」毫無疑義,實際上常有這種情形:不斷的戰爭把拿破崙升高起來,又把他顛覆下去;路易十四差不多也是同樣的情形。但也不一定如此。偉大人物的死亡。常常不是由於他自己的罪過。亨利四世就是這樣死的,和他一起倒下的還有塞利。我們在悲劇中也還多少可以看到這種無辜的死,不管這些悲劇的作者是如何被他們的悲劇的概念所束縛:難道苔絲德夢娜真的是她自己毀滅的原因嗎?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完全是埃古的卑鄙的奸惡行為殺死了她。難道羅密歐和朱麗葉自己是他們毀滅的原因嗎?當然,如果我們一定要認為每個人死亡都是由於犯了什麼罪過,那末,我們可以責備他們:苔絲德夢娜的罪過是太天真,以致預料不到有人中傷她;羅密歐和朱麗葉也有罪過,因為他們彼此相愛。然而認為每個死者都有罪過這個思想,是一個殘酷而不近情理的思想。它和希臘的命運觀念及其種種變形之間的聯繫是很明顯的。在這裡我們可以指出這種聯繫的一個方面:照希臘的命運的概念,人的毀滅總是人自己的罪過,倘若他不曾那樣行動,他就不會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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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古:《奧賽羅》中的人物。他向奧賽羅進讒言,害死苔絲德夢娜。

  悲劇的另外一種——道德衝突的悲劇——是美學從這同一觀念中引伸出來的,只不過把它倒置了而已:在單純罪過的悲劇中,悲劇的命運是根據於這樣一個假想的道理:一切的不幸,尤其那最大的不幸——死,都是犯罪的結果;在道德衝突的悲劇中,[黑格爾派的美學家以這樣的思想為依據],即:犯罪之後總是緊接著對犯罪者的懲罰,或者用死,或者用良心的苦痛。這個思想顯然是起源於處罰犯罪者的復仇之神的傳說。自然,這裡所謂犯罪,並不是特指刑事罪而言,那總是由國家的法律來懲罰的,卻只是指一般的道德上的罪過,那只能用各種巧合或輿論或犯罪者的良心來懲罰。

  說到從巧合中予人懲罰,這久已成為笑柄,如在;日小說中所表現的:「德性結果總是勝利,邪惡總是受到懲處。」可是[許多]小說家和[所有美學論著的作者]還是一定希望世上的邪惡和罪過都受到懲罰。於是就出現了一種理論,斷言邪惡和罪過總導受到輿論和良心的懲罰的。但是事實上並不總是如此。說到輿論,它決沒有懲罰所有的道德上的罪過。假使輿論不能隨時激發我們的良心,那末,良心多半是仍然很安的,或者即使感到不安,也很快就會安下來。凡是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用希羅多德斯時代的希臘人的眼光來看世界是多麼好笑,現在誰都知道得很清楚:偉大人物的苦難和毀滅是沒有什麼必然性的;不是每個人死亡都是因為自己的罪過,也不是每個犯了罪過的人都死亡;並非每個罪過都受到輿論的懲罰,等等。因此,我們不能不說,悲劇並不一定在我們心中喚起必然性的觀念,必然性的觀念決不是悲劇使人感動的基礎,[它]也不是悲劇的本質。那末,什麼是悲劇的本質呢?

  悲劇是人的苦難或死亡,這苦難或死亡即使不顯出任何「無限強大與不可戰勝的力量」,也已經完全足夠使我們充滿恐怖和同情。無論人的苦難和死亡的原因是偶然還是必然,苦難和死亡反正總是可怕的。有人對我們說:「純粹偶然的死亡在悲劇中是荒誕不經的事情。」也許在作者所創造的悲劇中是如此,在現實生活中可不然。在詩裡面,作者認為「從情節本身中引出結局」是當然的責任,在生活裡面,結局常常是完全偶然的,而一個也許是完全偶然的悲劇的命運,仍不失其為悲劇。我們同意,馬克白和馬克白夫人的命運」,那從他們的處境和行為中必然要產生的命運是悲劇的。但是當考斯道夫·阿多爾夫正走上勝利之途卻完全偶然地在盧曾之役中戰死的時候,他的命運難道不是悲劇性的嗎?

  「悲劇是人生中可怕的事物」

  這個定義似乎把生活和藝術中一切悲劇都包括無遣了。固然,大多數藝術作品使我們有權利再加上一句:「人所遭遇到的可怕的事物,或多或少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第一,藝術中所描寫的可怕的事物,幾乎總是不可避免的,這一點正確到什麼程度,是很可懷疑的,因為,在現實中,在大多數清形之下,可怕的事物完全不是不可避免的,而純粹是偶然的;第二,似乎常常只是到每一部偉大藝術作品中去導找「各種情況的必然的巧合」、「從故事自身的本質而來的故事的必然發展」這樣一個習慣,使我們不管好歹要去找出「事件過程的必然性」來,即使那裡根本沒有什麼必然性,——例如莎士比亞的大多數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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