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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陣雨

  你在何處?

  並非懶惰而躺臥,亦非耽於詩作而臥。脫離煩憂,我之修行即告終結。獨避囂塵,離群索居,臥視有情之萬物皆可悲可憐。箭矢穿胸心戰肉痛之負傷者尚能安眠,我身無創傷,卻緣何輾轉不眠?醒不愧恿,睡不驚懼。日夜無失悔之心煎熬于內,行止絲毫無損於世,故能臥視有情萬物之可哀——釋迦牟尼為岩石碎片傷腳歇息時對魔鬼有「懶惰而臥乎,或則耽於詩作乎,抑或汝之所為亦不多耶?」的問話。這一段回答在我反側難眠于枕上時,時而憶之低聲自誦。

  一年裡只有幾個晚上能安穩酣睡。40年的失眠症和睡眠不足已經習以為常,一枕酣甜之夜反倒令人心頭不安,似乎只有在被慘然悲傷或者懊悔百端摧殘得精疲力竭的時日我才墜入深沉的夢鄉。

  昨天也是從一大早起整個白天就像傍晚一樣暮色沉沉,這是秋天常見的天氣。夜裡下了一場雨,明知東京附近現在還不是秋雨輕寒樹葉凋零的季節,卻總覺得摻雜著落葉飄落的聲音。寒雨會把我帶進古代日本的悲哀,為了排遣這種情緒,我隨手翻閱被稱為「寒雨詩人」宗祗的詩歌,但耳邊依然時常聽見落葉的聲音。雖然現在還不到落葉的季節,再仔細一想,我的書房的屋頂上也沒有落葉的樹木。這麼說,落葉的聲音難道是幻聽嗎?我有點害怕,側耳細聽,一片靜寂,但一當我心不在焉地看書,又聽見悉卒的落葉聲。我不由地不寒而慄。因為這落葉的幻聽仿佛來自我遙遠的過去。

  我像驅魔避邪一樣試著念叨芭蕉的一段話:「貫穿於西行之和歌、宗祗之連歌、雪舟之繪畫、利休之茶道的道其宗乃一。」我感受到芭蕉獨具百代之慧眼,但更感動于他的勇猛壯心。這句話前面是「終以無能無為而唯系於此道」;後面是「且于風雅之物,順造化而友四時。非花不觀,非月不思。形非花時等同夷狄,心非花時類似鳥獸」。這是論及芭蕉時無法回避的《負笈小文》中的楔子。然而,芭蕉歷數西行、宗抵、雪舟、利休四大古人,指出他們的根本之道其宗乃一,從而發出發現自我之道的呐喊,使我銘感於衷,猶如看見一道縱貫古今的閃電。那一年,芭蕉四十四五歲。

  楔子之後,進入正文。

  「神無月初,天候不穩,身子恍若風中落葉飄蓬無定。盼人喚我為行旅,恰逢入冬初陣雨。」

  在這兒,似乎芭蕉也想到客棧遇雨的宗祗。

  現在正是寒雨初降時節,我聯想到sl歲客死異鄉的芭蕉和82歲客死旅次的宗祗。宗長在《宗祗終焉記》中這樣記敘:「翌日抵箱根山麓之湯本,心比旅途稍得寬慰,食泡飯,談古論今之時,困倦打盹。於是各自安神歇息,準備明日翻越此山。夜半甫過,(宗祗)身子苦甚,推之。曰個夢見定家卿,吟詠和歌『一命如絲喲……,欲斷且斷……』,聞者言此歌乃式子內親王之禦歌,並低吟前次幹句連歌中此歌之前句『眺望明月醉心魂,』(宗祗)一邊戲言道我難續作,諸人且續,一邊如油盡燈滅溢然長逝。」

  82歲的老者臨終時猶夢見定家,實在是室叮時代臨近末期的人生態度,這一點恐怕與元祿時代的芭蕉大相徑庭吧。

  「如此客死旅次若薤露凋殘,亦只緣愛好旅行乎。據稱唐之遊子客旅一生,此謂道祖神。」

  「人生如行旅,漂泊總不定。客夢草枕上,卻見夢中夢。」我想到此歌與慈鎮和尚之吟詠「有意今宵應思沒」有相似之處,雖然宗祗既不是芭蕉那種夢如荒野貫穿人生般的辭世,其詩境恐也無芭蕉那樣清澈澄明,但他能在離亂之世與古典和歌長生共存。我心亦懷之,曾兩三次前往駿河的宗長草庵探訪,不覺蒙朧淺睡,卻做了一場夢。

  我正看著兩張手的素描。一張是黑田清輝的素描,畫的是明治天皇的手;另一張是大正天皇的手的素描,夢醒時忘記了畫家的姓名,但記得出於大正時代一個油畫家之手。一張畫得堅硬剛毅,一張畫得柔和弱骨。我一邊端詳比較這兩張手的素描,一邊覺得似乎象徵著明治和大正兩個時代而痛苦得破夢醒來。

  醒來以後,我不記得看過黑田清輝畫的手的素描,而且那種堅硬剛毅的線條也與黑田的畫風泅然相異,倒令人覺得像是阿爾佈雷希特·丟勒畫的手的素描。大概因為是明治時代的畫家,才在夢中浮現出黑田的名字罷了。我在畫集中看見過幾幅丟勒所畫的手的素描,印象殘留在腦子裡,但我在夢中所見的素描好像是一千五百零八年前的使徒的手。使徒是雙手合掌向上。我在夢中所見的手是只手朝下,畫出的是手背,但無疑確是使徒之手,醒來以後,這只手的素描殘留腦中,另一隻手卻印象模糊。

  丟勒畫的使徒的手怎麼會變成明治天皇的手?雖是夢中所見,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而且夢見天皇也是生來第一次,這究竟又為什麼?詫異納悶之際,完全清醒過來,側耳細聽,外面雨聲已歇。

  從擋雨木窗的破洞透進一道光線照在枕邊的拉門紙上。我伸手拉開拉門,見是月光,便爬出被窩,一隻眼睛貼著木窗的破洞探看外頭。外頭是濕濡濡的黑色月夜,院子裡也沒有落葉。看來剛才聽見的落葉聲其實是雨聲。我趴在窗前,身子像螳螂一樣,看著降露般的溶溶月色。一會兒,脖子覺得酸累,便將額頭靠在木板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似乎要掙脫老舊的釘子。

  我站起來,順手開了燈,拿著丟勒的畫集回到被窩裡。我一邊看著使徒的手,一邊模仿他的姿態雙手合掌。但我的手與使徒的手竟毫無相似之處,手背寬、手指短,醜陋不堪,簡直就是罪犯之手。

  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須山的手。對了,使徒的手和須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覺得以前看丟勒素描時就發現使徒的手與須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覺得今天是頭一回發現。我連昨天的事都記不住,更談不上斷定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但大概正是因為使徒的手與須山的手很相像,剛才才夢見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使徒的手。手仿佛漸漸活了。恍惚間須山正對我合掌。

  但是,如同現在凝視素描一樣,我是否也目不轉睛凝視過須山的手呢?我記不得了。再說,須山已經失去雙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樣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說須山的手與使徒的手很相像,也無法比較證實,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更將畫中的手認作須山的手。

  我覺得從合掌的雙手中有一股強烈的氣息沖我逼來,於是脖子在枕頭上使勁往後仰,心裡懷疑須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聖嗎?

  我最後一次看見須山的手是在雷鳴電閃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蒼白的額頭上,微微顫抖,似乎遮擋白熾狂竄的閃電;他的左手拉著妓女的手。我的手拉著那個妓女的另一隻手。那一陣子,須山和我是那一對雙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裡,我們帶著其中的一個正在淺草的街上走著。

  這一對姐妹拿雙胞胎做招牌引誘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髮型服飾、穿著打扮弄得一模一樣,沒有其他客人的時候,我一個人,她們也會雙雙前來陪酒。這樣過從來往,須山和我終於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那天夜間,雷電交加。一個女人說怕打雷不敢出門,於是只有另一個女人出門送我們。

  須山已有幾分醉意,搖晃著細長的脖子說:「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這可是個大發現。拿怕不怕打雷區別你們。哼。」接著,腳步蹣跚地向我走來,「喂,這可憐兮兮的雙胞胎,一個怕打雷,一個不怕打雷。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說。

  「恐怕的確很可悲。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兩個人一塊兒生出來,現在才說一個人怕打雷,這話不是白說嗎?!」我也信口雌黃。

  「說得對。簡直就像狐狸精被雷聲嚇得露出了尾巴。可是你為什麼把生一個人說成生兩個人?」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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