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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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近來我一見這種人,仿佛自己很快也要變成那副樣子,真叫人討厭啊……多虧碰上你,我不用擔這份心了。沒有死去畢竟是件好事。因為只有活下來才能見到你啊。」 「也只好這麼看羅。地震那年,我在神田,房子倒塌,我被壓在一根柱子底下,險些送了命呢。」 「嗯,我知道。腰部右側還留下傷疤……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 「哦……那時候我還是中學生。當然,那時日本在世界面前並沒有被放在罪犯的位置上。因為地震的破壞,只是一場天災。」 「地震那年我出生了嗎?」 「出生了。」 「我在鄉下,什麼都不曉得。我要是能有孩子,也要在日本的情況稍有好轉的時候再生。」 「什麼……正如你方才所說的,在火的洗禮中,最能磨煉人。在這場戰爭中,我還沒遇上像地震那樣大的危險呢。對我來說,突如其來的天災反而更危險。就說最近吧,生孩子不是無所謂嗎?毫不避諱地就生下了嘛。」 「真的?……我和你分手以後經常想:早知你要去打仗,真想生個孩子呐。這樣活下來能見到你……隨時都可以羅。」說著富士子將肩膀靠近過來。 「所謂私生子,往後恐怕不會再有了吧。」 「哦?……」 佑三皺皺眉頭,想不到踩空了一個臺階,覺得有點目眩了。 也許富士子談得很認真,現在佑三發現,自從在鐮倉相遇以來,兩人就盡說些荒唐、枯燥、離奇的話,他心裡發顫了。 方才佑三也曾懷疑過,不能排除在富士子這種果敢言辭的背後,含有個人的打算。她仿佛還麻木仁,會不假思索,就要投身過來的。 不論是對富士子,還是對同富士子邂逅後的自己,佑三判斷事物的立足點,都是遊移不定的。 乍一看見富士子,佑三有一種現實的打算,他種下孽緣,害怕舊事重提。但是這種打算一旦變成現實,他又不敢正視了。 他遠離疏散的妻子,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在秩序混亂的城市裡流連徘徊。這種時候,他又輕易地把富士子撿了回來。這像是無可抗拒似的。本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同富士子緊緊地拴在一起。 無疑,佑三把自己連同現實生活,一切的一切都獻給了戰爭,並且陶醉其中,才落得如此結局。但是,在八幡宮發現富士子的時候,他恍如自我重逢,驚愕之餘,便領著富士子漫步來到這裡。一路上,他心頭仿佛掠過一抹陰影,覺得自己遭受了毒害,也就更加茫然若失,無比惆悵了。 同戰前的情人重逢的宿緣,使佑三重新背上了「昔日」的「刑罰」,這反而成了對富士子的一種哀憐。 來到電車道前,佑三腳躕不前,究竟是到日比穀還是去銀座呢?公園近在咫尺,他們信步走到公園入口處。這座公園的變化,實在令人瞠目。他們又折了回去。到了銀座,天已經擦黑了。 富士子沒談自己的住處。佑三也不便說出要到她那兒去。說不定她已經不是獨身了呢。富士子也很膽怯,她沒催促他到什麼地方去,好像在同佑三比耐性,只顧尾隨著佑三。行人稀少,廢墟一片黢黑,她也不說聲害怕。佑三焦灼不安了。 築地附近可能還殘留著幾家可住的房子。但是枯三不熟悉這一帶的情況,也就漫無目的地朝機器人舞伎座的方向走去。 佑三不聲不響,拐入一條小胡同,走進了一個隱蔽處。富士子連忙跟了上來。 「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 「不,我害怕。」 富士子緊貼在佑三身旁,近得佑三幾乎想用胳膊把她推開。 到處是殘垣斷壁,幾無立足之地。佑三面向牆壁,忽然發現這堵牆,猶如一面屏風,屹立在那裡。就是說,四周的房屋都已燒塌,只有這堵牆孤零零地矗立著。 佑三不寒而慄。黑夜陰森森的,鬼氣逼人,它齜牙咧嘴,發出了一股焦臭味。黑暗壓在傾斜的牆頭上,仿佛要把佑三吞噬似的。 「有一回,我曾想逃回鄉下去。那天晚上,也像這樣漆黑,在上野站排隊……哎呀,不禁一驚,用手摸了摸身後,溫漉漉的。」富士子屏住呼吸說,「是後面的人把我的衣服弄髒了。」 「唔,站得太近了吧。」 「瞧你說的,不對,不是這樣……我嚇得直打哆嗦,趕緊離開隊伍。男人真可怕呀!那種時候竟……哎呀,可怕!」 富士子聳聳肩膀,就地蹲了下來。 「那是個病人呀。」 「是戰爭難民呐。他手裡拿著一張房子被燒掉了的證明,流落到城裡來。」 佑三轉過身子,富士子仍不想站起來。 「隊伍從車站一直排到外面黑黝黝的馬路上……」 「咱們走吧。」 「唉,我累了。這樣下去,恐怕要淪落到黑暗的深淵去哩。我從早晨就出來……」 富士子閉上了眼睛。佑三依然站著不動,俯視著她,心想:富士子可能連午飯都沒吃呢。 「那邊也在蓋房子。」 「哪兒?……真的……這種地方多可怕,是不能住的呀。」 「說不定有人住了。」 「哎喲,可怕,真可怕啊!」富士子叫喊了一聲,抓住佑三的手站了起來。 「真討厭,淨嚇人……」 「不要緊的……地震時經常有人在這種臨時木板房裡幽會。不知怎的,這會兒卻叫人害怕。」 「是啊。」 但是,佑三卻沒有鬆開富士子。 一種馨香、溫柔的東西,使佑三產生一股無法形容的親切感,像純樸的安息,更像陶醉在神秘的驚愕之中。 與其說這是一種由於長期脫離女性溫馨而產生的激情,不如說是由於病後接觸到女性而恢復了的一縷柔情蜜意。 佑三搭在富士子肩上的手觸摸到的,是嶙嶙的瘦骨。富士子依偎在佑三懷裡的,是疲憊不堪的軀體。可是佑三還是感受到自己是在同異性重逢。 一種依戀之情又突然復活了。 佑三從瓦礫堆上向臨時木板房那邊走下去。 房子似乎還沒安窗戶,也沒鋪地板,他一走過去,腳下發出了薄木板被踏破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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