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四


  要科學地、系統地制訂訓練方案,必須要有體育醫學做基礎。這一觀點,並不是他的創見。但他總以為這是自己的獨創,並在這方面很下功夫,這就是他的長處。他沉溺於在學識淵博的醫學家看來只不過是兒童遊戲般的統計之中。而這實際上對體育界是有貢獻的。一時間他成了紅人,在一流報紙上的體育欄裡,也開始登載他的談話。

  無論是體育還是戰爭,在驅使身心方面都是同樣殘酷的。在好戰情緒彌漫全國上下的非常時期,武器、毒氣的研究不斷發達,被稱為戰爭醫學的醫學也隨之有了發展。並出現過這方面的專家、前往軍事醫科大學進修的人猛增。不斷有人從大學一出來就到軍部去工作。

  雖然並不打算去趕這個時髦,可不知何時鳥居博士已成了少壯戰爭醫學家的一員了。假如回過頭去看看自己,一定會感到吃驚。可他是一個總能在當時的工作中,忘我而拼命的男人。

  他是那種為了多跳高一釐米或半釐米,即使縮短壽命,也要在世界上引起轟動的運動員似的男子漢。

  在體育醫學上,他很難取得博士的稱號。

  然而,在戰爭醫學方面,博士稱號卻輕而易舉地降臨於他。

  讀他論文的只有主審教授一人。主審官說,由於屬￿軍事機密,其內容不宜公開,總之,對空戰有巨大貢獻。對國家來說,也是一個有價值的研究。於是他的論文在教授會上全體一致的默認中通過了。

  這是一篇有關空中戰爭的神經生理學的論文。

  他讓老鼠或兔子乘坐在飛機模型上,讓它們翻跟鬥。當然他自己有時也親自去機場,乘坐戰鬥機。他還拍著比他年長的飛行將校的肩膀,猶如大將軍一般的得意說:「喂,一定會得出與老鼠相同的結果喲。」

  眼看每年例行的防空演習即將來到。他打算在這之前把研究工作告一段落,所以徹夜不眠地呆在設在秘密地方的研究室裡。

  這兒的工作結束後,還約定要出洋的。那是打算在當地研究歐洲大戰時的戰壕生理學方面的東西。

  由於如此全神貫注的徹底工作,他也就有了疏忽的地方。

  比平常來得早的關子,想給他準備早茶,在一旁用煤氣燒水。鳥居博士想把酒精罐裡的酒精倒進玻璃瓶裡。於是一下子引起了火,大酒精罐轟隆一聲爆炸了。

  一到盛夏,醫院裡增加了兒童住院患者,據說是想利用暑假治療一些慢性病。扁桃腺摘除手術最多,都是城裡的易患腺病體質的兒童,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多是女孩。

  少女們的眼睛,嘴唇的輪廊都屬￿現代派,皮膚細嫩,顯得十分活潑,她們幾乎一樣單薄的肩並在一起,在醫院的走廊上闊步前行。

  這些患病的花朵們的到來,仿佛給醫院塗上了鮮豔的色彩。沒過幾天,她們之間就開始了同年齡層的都市化的社交。

  從口中切除扁桃,十分簡單。但手術後要在傷痕的外部的脖子上掛個冰袋。少女們把這也當做是貴夫人帶頂鏈一樣,感到快樂。

  「真好看啦!」她們相互誇著,並得意地拉著由於結扣鬆開而吊在脖子下的用紗布包著的圓冰袋,逗得大人們發笑。

  在這群城裡來的孩子中,西洋式的上下身睡衣似乎很時髦。

  穿質地不好的毛巾睡衣的孩子顯得十分打眼,讓人感到寒酸。於是在入院後不到三天都穿上了高級西洋睡衣。

  這群睡衣夥伴正肩並肩地前往飲茶部吃冰激淋。

  木材批發商入院已三個月,由於患眼下腫瘤,從鼻子到臉頰的肉一被削了去,露出了骨頭。他的病房隔壁是一個類似寬敞的日本式的病房。裡面住了四個患扁桃體炎的少女。這兒本是一個人的二等病房,由於耳鼻喉科滿員,臨時做了大病房。

  木材批發商的病房每天都有親戚前來探視。說是探視,倒不如說是爭奪遺產。因為他沒有孩子,他的兄弟們希望他立侄子為繼承人,而別把財產給妻子;為此目的,他們不厭其煩地用盡各種手段每天到醫院來說他妻子的壞話。

  然而,病人連做夢也沒想自己要死。

  作為他的妻子,無別的辦法除了讓他寫遺囑;但是畢竟也說不出口。

  病人的大腦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他有時相信親戚們所說,有時又像罵仇敵那樣罵妻子,有時又抓住妻子的手抱怨自己有多麼孤獨。像這樣的情景只是短暫的發洩,更多的時候則是灰暗的、冰冷的、沉默不語的樣子。

  在他的另一邊隔壁是醫院的附屬護士室。一到夜裡,就能聽到他房裡傳來的妻子的飲泣聲。

  白天,他妻子不怎麼呆在病房。她或是在走廊上散步,或是站在洗臉間,洗衣間等地方同那些臨時護理女護士們聊天。

  「剛開始時,還在考慮哪怕是節約一些也好,自己乘電車來醫院。可到後來,覺得這麼做有什麼用?反正不會是自己的東西,節約毫無意義,再也不願乘電車來了。二十年來,一直想的是節約節約,日子過得十分辛苦,眼下變成這樣,真是有些可笑啊!」

  妻子是一個很有氣質的五十多歲的人,說這話時稍稍歪著頭笑著。她年輕時必定是個漂亮的女人。美麗的容貌仍掩蓋不了內心的寂寞,從她隨意的動作中流露出來那過去的歲月的榮耀,更得到護士們的同情。

  「可他怎麼也要給您留下過好日子的費用吧。」

  「這似乎不太可能啦。」

  她望著夕陽下的白楊樹梢,在心裡盤算著憑她自己悄悄積攢下的存款是否也夠她自己生活下去。

  「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了,總這麼站著上班,腳會很累的吧。」

  「是呀,像這麼幹,只要一個月就有點受不了啦。找個藉口想換班的人可多啦。您也眼看著一天天瘦下來啦!」

  「讓我也死去吧。」

  「喲,不行,夫人,您可不要這麼想啊!」

  「可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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