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四


  ¤水晶幻想

  夫人一坐到鏡子前面,花花公子就跟往常一樣跳上修指甲的桌子,坐在上面的坐墊上歪著小腦袋出神地看夫人化妝。那模樣就像一個愛俏的姑娘催促著快點兒給自己化妝。花花公子不僅覺得自己在修指甲桌上的理髮就是化妝,甚至根據每次化妝的不同方式似乎還知道它的交配日子。因為在交配日這一天早晨,夫人會格外精心細緻地給它化妝。

  夫人的三面鏡有三面鏡子,三面鏡子裡總居住著三樣東西。左邊的側鏡映照出溫室型的玻璃屋頂。然而,這並不是花草樹木的溫室,而是小動物的籠子。

  「您瞧,這面鏡子擺在這兒,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奢侈。什麼時候都能照見院子裡的精子和卵子。」當夫人看到百貨商店把西式梳粧檯送來的時候,對丈夫這麼說。就是說,迫不及待地向丈夫獻媚的夫人第一眼從鏡子裡看見的是溫室型玻璃屋頂。要說這句話是甜言蜜語,顯得不倫不類。不過,不論什麼樣的夫妻,只要是夫妻,就會用在別人聽來不倫不類的語言互相親呢撒嬌,從而忘卻隱藏其中的悲劇;另外,也許所有的詼諧戲言都不過是人的悲劇的表現,所以夫人並沒有發覺她的語言中還有些許不倫不類的地方。但是,她沒有發覺(啊,藍色的天空!)因為鏡中的藍天使她大吃一驚、忘乎所以。(如銀色的飛石般從藍天飛落的小鳥。如失去大海的、銀箭般疾馳的帆船。如銀針在湖水中遊動的魚。)夫人時隱時現地看著這些無法看見的東西。她的皮膚感覺到銀色的魚的皮膚的冰冷,是因為如同第一次看見藍天那樣吃驚。雖然這個驚愕與孤獨寂寞是同一類,但如果把藍天呀、大海呀、湖水呀視為今天所能回憶起的太古的人的感情中最顯著的東西,那麼夫人的寂寞就是原始性的悲哀——即鏡中溫室型的玻璃屋頂將突然把夫人的心整個掏空。

  其實夫人正下意識地緊緊抓著三面鏡左側鏡的鏡框,本人卻毫無意識。

  「這個地方好像不合適放鏡子,奢侈品無論放哪兒都得有奢侈的感覺。就是為了把科學從家庭的臥室裡驅逐出去,我才買這種缺乏科學家風格的裝飾品。沒有必要把正在化妝的我老婆的側臉和科學實驗用的籠子一起照進去。」

  「不過,我在顯微鏡裡看到了結婚細胞,覺得那顏色圖案非常漂亮。受精卵變化的時候,簡直是上帝創造的圖案。嗯,記得那一次,花花公子肚子裡長蛔蟲,您讓我知道那麼令人討厭噁心的蟲子竟然也有那麼美麗的細胞。有您這樣教我,我感到幸福。」

  「因為你這麼認為,所以不行。你不願意把鏡子放在這兒。可是一不留神把鏡子擺在這兒了,結果院子裡的動物籠子都照進鏡子,你不是驚愕地手抓著左邊鏡框嗎?」

  「哎呀!」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抓著鏡框。(啊,我的手多麼漂亮,這是一雙一天要洗幾十遍的婦科醫生的手。這是指甲抹成金色的羅馬貴婦人的手。彩虹,彩虹下綠草茵茵的原野上的小溪。)

  「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看鏡子裡的天空——鏡子把藍天照得那麼漂亮,也會把我的模樣照得比真容實貌更漂亮吧。這鏡子照什麼都漂亮。」

  「是天空呀?明明看著玻璃屋頂,卻極力裝出看見了天空的樣子,因為三面鏡就好比和合門。你可以用這只手把映照出令人討厭的東西的那扇門關閉,用不著對我有什麼顧慮。」

  「我不願意。鏡子這東西是不是讓人變成心理學家?」

  「好像有一首兒童歌曲唱的就是這個意思。」

  「所謂科學家的心理學比化妝鏡子更奢侈。女人的心與你的科學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連婦女雜誌的醫學欄目都寫得清清楚楚,說女人的性高潮需要心理上的愉悅。」

  夫人看著鏡子裡她的蒼然失色的臉頰。(人工懷孕的器械吸液管。避孕套。低垂在床上的捕蟲網般的白色蚊帳。新婚之夜被她踩壞的丈夫的近視眼鏡。年幼的她和她的當婦科大夫的父親的診療室。)夫人如同要把頭上玻璃鎖鏈搖碎一樣搖著腦袋。各種動物的精子和卵子的顯微鏡標本掉在研究室的地板上,物鏡和蓋片破碎的聲音。如陽光閃亮的玻璃碎片。還沒來得及細想本應對丈夫說的話便面紅耳赤,她卻兩頰蒼白是因為她的悲哀,也令人覺得鏡裡蒼白的臉頰仿佛是鏡子本身的悲哀。

  「愛這玩意兒。」

  「愛這玩意兒。」夫人隨聲附和,「哎呀,您告訴過我,愛這玩意兒,受精不一定需要性高潮。」(吸液管、吸液管、吸液管。我馴狗的皮鞭甩一下也會響。吸液管。繆佐氏鉗子。)

  「聽說德國還是哪一個國家,有127個婦女做人工懷孕手術,其中52人當上了媽媽,雖然成功律遠不如牛馬,也達到百分之四十一呀。我還聽說這麼一樁新鮮事,一個處女尼姑在庵裡懷孕了。因為有殘疾,才當尼姑的,說是從來沒見過男人的臉。」

  「所以,我們也不能失去希望。」

  「希望?——我已經吃夠了吸液管的苦頭。想要孩子的話,趕快發明胎外生殖法好了。如果發生學專家一方面夢想著發明出生不摻雜母親血統、只要父親血統的孩子的這麼一種童真生殖法,一方面自己終生無子,那該多麼美好呀。那才是與上帝鬥爭的人哩。」

  「你就是這樣和鏡子鬥爭的嗎?甚至在鏡子裡尋找我的科學。因為當今連塗脂抹粉也叫做化妝科學。」

  「真是的。您一邊嘴裡這麼說一邊在脂粉中尋找愛這玩意兒。強迫自己的老婆生孩子是發生學可悲的退步喲。如果結婚會如此削弱您的科學力量,我不該讓您給我買這面鏡子。」

  「不錯,我們的戀愛是在發生學研究室裡產生的。當時好像你認為發生學這門科學無法用上帝的創造力和魔鬼的破壞力這類語言來表達。於是愛上了我這個發生學家。但是,現在我認為,你的愛其實是恨。就是說,你憎恨發生學的理想。你把女人中的母親和發生學擰在一起。就是現在,真正想要孩子的不是我,是你。你想把這個顛倒過來。那太好了。你正逐漸學會從發生學家的立場看問題。我正逐漸學會從母親的立場看問題。這就是結婚吧。我們先把夫妻關係搞得甜甜蜜蜜的,這樣不好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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