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二


  ——媽媽,我為什麼這樣提筆忘字呢?查了好多字典都是些難寫的字。噢,是這樣,儘管是些很簡單的字,要是把字典合上來又忘掉了。因此又得翻開字典,因為弟弟有學問,他是位了不起的人,見到弟弟的面就感到害臊。我曾幾次懇請弟弟帶我出去旅遊——

  朝子並沒有為此向弟弟求過,另外她的丈夫也未曾對她說過,同他弟弟去旅行的事。

  ——弟弟一定對他老婆很厲害吧!媽媽,他像爸爸似的。我殺了小燕子。做弟弟媳婦的女人是作為供品,獻給了惡魔。——這樣一想,還是我來照顧弟弟一輩子為好。爸爸還是對媽媽很刻薄嗎?實際上他還是很愛媽媽的,這是我確信無疑的。我最近不太想讓人看到我的皮膚,那太肮髒了。做了個可怕的夢,家中的釘子,到晚上都會自動地脫落——

  朝子從未做過遼種夢,這是她寫信時的幻想。

  ——已經不能在家裡呆了。這些釘子像小矮人似的在祭奠,在跳舞,家裡的房子要垮了啊!把丈夫叫醒,那些釘子一下子又都回到自己的窩裡去了。這是個夢啊!丈夫很熱情,這是個秘密,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早些嫁給弟弟該多好啊!這在世上該是一對最幸福的夫婦。請代問父親好,我是多麼愛父親的呀!父親的妻子也是獻給惡魔的供品。哦,我想和弟弟兩個人去找個遙遠的、沒有人來往的地方死去。丈夫哭了呀!在丈夫的短外衣上,我放進了兩根針。我滿身毒氣,這是從肌膚裡散發出來的毒嗎?媽媽——

  是個光照好、木造的舊房子。查看一下房子外側陽光照射的地方,到處都露出了舊釘子頭,一暖和了點,那些釘子又從木頭裡冒了出來——這釘子又像是活了似的,朝子這樣想:「是真的啊!這不是在做夢。」

  朝子為了打進這些釘子頭,用了一天多時間,這些舊釘子剮破了手指頭,流血了。

  把玻璃杯子踏碎,腳被割破了。不管接觸到什麼,都像是會受傷似的,儘管如此,但她卻不能安靜下來。坐立不安地往傷口上塗藥消毒。

  傳來了廟會祭神樂的大鼓聲,丈夫和弟弟都說聽不見。結果朝子落到個誰也依靠不了的淒涼境地,看到了遠處街上的熱鬧祭典活動。

  針、錐、釘子、大筷子、鋼筆、玻璃碎片等等。見到這些有形的東西,她就心跳不已。

  好像丈夫已經入睡,朝子右眼球有點痛,像是從這個眼球刺進去一根針,這根針掉進頭裡去了似的,右後側頭部陣陣作痛。電燈已熄滅。(但朝子看到了雪白的床單,雪的高原。)她每晚都要換床單。(被褥中閃閃發光的大針。)朝子跳起來打開了電燈走到飯廳裡去查了查針線盒。做被褥的針整整齊齊地插在以前的油紙上。可是她回到床上後,悄悄地揭開丈夫的被子,生怕接觸到丈夫的身體,把新漿洗的床單摸了又摸。(我並不是想做什麼壞事,不必害怕,丈夫甜甜地睡著,說老實話,我近來還真沒有認真看過他的臉。自從弟弟來後,我們夫妻就不那麼幸福了。鄉間的柿子樹,弟弟像小孩似的用吹筒箭瞄準小鳥,水車、死人花。我想讓醫生看看病。把後背切開,往這裡邊灌進熔化了的鉛水,這古代的拷問,是多麼痛快呀!燙髮鉗,啊!好危險,閃閃發亮的金屬醫療器械,刃具,互相碰撞的聲音,醫生的白大褂,褥單,血,糟糕,放醫療器具的明亮的玻璃架,明亮的光線,美麗的玻璃和光亮的金屬器具,明亮的寬敞的房子,那女人漂亮的牙齒,自己纖細的手指,注射器,身上所有的毒從我的指尖流出。這樣可以殺死丈夫啦。啊!可怕,父親。我認為會發生的事,一定都會發生,我要把丈夫的情人叫到家裡來,我自己裝成瘋子。弟弟是不會有負于丈夫的。丈夫的情人,一定會被弟弟奪走。爸爸!與爸爸不同,弟弟的結婚會是幸福的,那般漂亮的、賢慧的女人是別無二人的。丈夫由於情人被奪走而自殺。走在柏油路上的人群。賣號外的鈴鐺聲。霧,在霧中駛來的火車的前燈。)

  她想突然閃開身子。而那個火車的前燈,就是睡床上的電燈,朝子用發幹的眼睛正瞅著那個電燈泡。她驚訝地把眼睛移開,結果在白色的床單與眼睛之間,被灰色的煙霧擋住了。她熄滅了電燈,那電燈光的殘影像個光環在轉動。(在空中好多針在發光,就像她在家中丟失的縫衣針的精靈。不能這樣想,跟平時一樣快睡吧!丈夫佯裝睡著的樣子,在看我的活動。我真的有病,這一點丈夫很清楚。接觸丈夫的肌體會感到全身毛骨悚然時,我反倒激動起來。不久以前一直是這樣。而最近,即使只碰碰丈夫手指頭都哆嗦。從這件事起,丈夫一定會知道我是有病了。討厭,討厭,妊娠線,啊!爸爸,我真對不起,不成,跟平時一樣去睡吧!喂,來吧!劍砍來了,朝子用劍擋住。像打劍道的架式,又像歌舞伎美麗的武打舞姿,合了又分開,分開了又合起來的白刃線。)

  這種交刃戰的虛幻是最近能使朝子入睡的惟一的一件事。她感覺到她手中握著劍,她由於能將砍來的劍巧妙地擋開,情緒安靜下來,頭腦也冷靜多了。然而對方的劍總在空中轉,竟沒有人手拿這把劍。(對手,不,沒有對手。這太好了,假若不是這樣,有人手持劍的話,那麼我就成了一位將來不堪設想的可怕的女人了。是誰來砍我呀。是像個帶有輕便翅膀的劍,我飛了。燕子,不要想別的事了,只想白刃戰的劍。)朝子入睡了。

  三人走過混凝土的橋面。是想把朝子送到醫生那裡去的。她說她討厭光跟她丈夫去。結果丈夫說:「你跟弟弟去吧!」她點了點頭同意了。可她弟弟又說不願意。這樣才三個人一起去的。這天夜裡霧很大,橋下的電車線都看不清,橋的中央樹立一個藍色的信號燈。電車不停拉著警笛,響了很長時間。

  朝子雖然在離較遠的地方站著,但她也聽到了,弟弟說:「姐夫,姐姐在看那張照片呢?是從姐夫衣櫃的抽屜裡找到的那張女人照片。」

  「是麼?」

  「照片的背面,隨筆寫著好多字呢!」

  「不,我還沒發現那個,朝子要是看見了的話,就讓她看吧!那是我隨便放在抽屜裡的,並不是為了經常拿出來看的。」

  「是姐姐胡寫亂畫的,是不是姐姐見到了這張照片後,為了想讓姐夫知道她見到過這張照片,我是這樣想的。」

  「怎麼啦?何必那麼大費工夫呢?看見就說看見了吧?簡單說一聲就行了麼。」

  「要是能那樣的話,姐姐的頭腦也不會發瘋了!胡寫亂畫也是姐姐無意識幹的,寫了以後又想擦掉,結果怎麼也擦不掉。」

  「她這種性格,我是不喜歡的,對這種女人擔心的話,那是沒意義的。」

  「這不是姐夫的心裡話吧!」

  「怎講?」

  「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姐姐好像堅信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啊!」

  「別開玩笑了,是一點長處也沒有的女人。關於那女人的事,要解釋清楚的話,朝子會心安理得嗎?」

  「已經很晚了,與其解釋這個,倒不如叫這個女人給姐夫寫封信來,這對治姐姐的病也許會有效呢!」

  「她不像個會寫信的女人。」

  「門旁的信箱,那個陳舊而陰暗的信箱,換一個新的該多好。」

  「怎麼,你也說這種怪話。」

  「姐姐一直在瞅著那個信箱。」

  「喂,把朝子叫過來。」

  朝子站在橋上往下看。(沒有線路,線路哪裡去了。)電車駛來了,在霧中露出了線路,她燃燒起青春幸福的喜悅。(海岸的旅館,雪的高原,同弟弟一起去旅行。她哭著說:我出嫁時,同丈夫來過這個地方,不是的,是露水珠沾滿了睫毛,不是眼淚,嗅,線路沒有了。濃濃的霧。無論從哪邊,誰也看不到。弟弟。)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膀。

  「姐姐。」

  「往哪兒去?哪兒都可以。咱倆快逃吧!」

  「你說什麼。」

  「是啊,你媳婦原是那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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