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


  ¤女人殺女人

  欲見幽靈,則前往熱海。——

  也許,要不了多久,旅遊指南中將寫進這樣的話,熱海溫泉將成為一個充滿鬼怪傳說的城鎮。在這個只有一萬二三千人口的小城鎮裡,僅今年正月一個月的時間,就有七起殉情事件。這樣的事,誰會相信呢?!據說鎮公所為了收拾自殺者的屍體,每年都要花費一筆不小的開支。請到錦浦海岸內側深處的日蓮宗寺去看看吧,那裡立著一排排弔唁這些孤魂冤鬼亡靈的塔形木牌,就像無名戰士的墓地一樣。

  當然,並不是這個溫泉鎮的人特別喜歡自殺,而是有些人特意到這裡來尋死。他們從遠處的城市或鄉村,好像是到自殺宗的總寺院來巡禮似的,成群地擁向熱海。如此南國式的天空和海洋,如此明媚的海岸,為什麼會把自殺者吸引到這裡,幾乎使這個海岸成為死的聖地呢?一般說來,在海面波濤洶湧的日子,人不會投海,而在皎潔的月夜,自殺者居多。同理,也許到這個海岸來的自殺者也是被這樣一種心理誘惑而來,他們是想以熱海的溫泉和風景作為死的盛裝吧。有時候是醜惡的死,所以需要死的場所來裝飾一下;有的時候是壯麗的死,所以就更需要裝飾吧。——然而,像她們倆的死那樣,用如此離奇的裝飾做假面具來掩蓋真相,卻實為罕見。

  她們倆死在錦浦。在熱海出版的週刊新聞的最新版裡,照例報道了三起自殺事件。其中一起是一對年輕女子由於情愛而死。她們當中的一人用插花的剪子刺了咽喉,死在路旁。另外一人倒在她的身邊,不省人事。誰見了都認為是同性戀的自殺。第二個女子蘇醒過來時,也說自己是因情愛而自殺。

  一

  3月的一天下午,鎮上議論紛紛,說是今年的櫻花泛白。海對面的真鶴岬,宛如烈火上空的玉蜀黍,閃耀著光芒;海鳥好似烏黑的批把葉,飛落到灑滿了陽光的海面上。

  然而,海岸上,陶瓷店的陳列富已經昏暗,擺在陳列窗擱板上的素陶表面呈現出一片蒼白,猶如火葬場裡的屍骨。這時,一群女學生跨出店門,在防波堤上跑著、唱著,就像一群野馬。海風從玻璃門口吹進屋裡,君子的頭髮被吹散在額頭上,顯得有些蓬亂了。白色的薄絲綢圍巾也被刮掉了。

  「好大的風啊,是海浪的聲音吧。我呀,挺討厭風。」君子扔下畫筆,用小指理著頭髮,看著丈夫又說: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她額頭上浮現出的花莖般的青筋在抽動,與其說這是神經質,倒不如說是一種病態。可是,這種病態也只不過是她的皮膚細嫩,如同淺色的牽牛花不失其新鮮一樣。

  「啊,怎麼說呢,很奇怪,你越來越變得像那些素陶了。不是嗎?如果要給你畫一張像的話,我總覺得以擺著白色素陶的框架為背景最合適。」

  「於是,你就這麼看著我?告訴你,我在哪兒都合適喲。」

  她把茶碗又拉到跟前,繼續畫著龍宮裡仙女的四扇。手指握著細細的畫筆,像柔軟的草莖一樣彎曲著。小指一使勁,手掌邊沿便出現細細的皺紋。——她,一副中國王宮裡裹足少女的打扮,正在素陶上精心描繪工筆劃龍宮城。

  「可是,惟有做我的老婆顯得不合適。」

  時隔半月,丈夫從東京來看望她時,突然覺得,她一下子變成了那副模樣。可是,一見面,她就像故鄉的風一樣,滲入到他心裡,從這一點來看,也許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做老婆也是合適的。之所以使他感到彷徨:這是自己的妻子嗎?大概是由於他和妻子分手後,在東京一起玩的那些擅長發跡的女人們同君子之間的格格不入,甚至超過動物同花草之間的不協調。可是,她做一個母親——不管怎麼說,是不會合適的,甚至連在素陶的花瓶上畫孩子的畫這件事都是不合適的。

  亂七八糟的調色盤正中立著一個花瓶,花瓶上畫著這樣一幅畫:一個女嬰朝一頭牛的腳跟前爬去。他到陶瓷店來找君子時,一眼就看到了這幅畫,並一直為之驚恐。

  「怎麼畫這樣的畫?!和花瓶不相稱嘛。」他若無其事地拿起花瓶說道。

  「是嘛,不行嗎?」

  「怎麼想起畫這樣的畫?!」

  「是這個呀。」君子逐頁翻著一本滿是灰塵、畫有龍宮城的畫帖給他看。這算是哪門子事?!

  「你只能照這種專門騙小孩子的畫帖畫嗎?既表現不出一點個性,又不能作為熱海的什麼紀念。」

  「個性什麼的,我畫不出來。」

  「也不必想得那麼難嘛,不管畫什麼,自己隨意畫,不有意思些嗎?」

  「所以,你要是在那上面給我畫點什麼,就是紀念啊。」

  「畫到這裡?」說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幅小孩子的畫,用黃色的顏料在牛的旁邊厚厚地塗了一層。

  「哎呀,不行啊,你給我這樣瞎塗!」

  他一邊笑著,一邊寫上:「油菜地。」君子把茶瓶倒下來,再一次端詳著。

  「這幅畫真的不能裝飾在桌子什麼的上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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