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一隻胳膊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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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亮燈之前,我試著悄悄地將毛毯掀開。姑娘的一隻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隱約發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滿了我敞開衣襟的胸膛。這亮光仿佛是從我的胸膛驀地浮現出來似的。很像是一輪小紅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從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燈了。我把姑娘的胳膊從胸脯挪開後,把雙手放在這只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將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隻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紋顯得格外柔和。我一邊輕輕地轉動著姑娘的一隻胳膊,一邊繼續觀賞搖搖晃晃地移動著的光和影,只見光和影順著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線條往下移動,途中變細,過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變得細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麗的弧形和胳膊肘內側微微窪陷的地方,然後再移向手腕變細,複又圓圓隆起,最後光和影的波浪從手心和手背流動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過來吧。」我不覺地喃喃自語。 於是,在看得出神的時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來,同姑娘的右胳膊調換,然後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這樣做,自己也是不曉得的。 只聽見「啊!」地輕輕地叫喚了一聲,不知是姑娘胳膊的聲音呢還是我的聲音,我的肩膀突然痙攣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右胳膊已經調換了。 姑娘的一隻胳膊——現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顫抖抓住上空。我讓這只胳膊彎曲到我嘴邊,一邊說: 「很疼吧?很痛苦嗎?」 「不,不疼。不痛苦。」這只胳膊迅速斷續地說,這時候,一股戰慄閃電般地傳遍我的全身。我叼著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樣來表達喜悅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觸摸著我的舌頭,我說不了話。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顫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嘛,不過……」 我忽然覺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卻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齒。我趕緊試揮動了一下右胳膊,卻沒有揮動胳膊的感覺。肩膀的一頭,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絕。 「血液不流通。」我脫口而出,「血液流通了還是不流通呢?」 恐怖襲擊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隻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胳膊離開我,它是一隻醜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這只胳膊的脈搏沒有停止跳動。姑娘的一隻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動著,而我的右胳膊卻冷冰冰地變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卻沒有握住了的感覺。 「有脈搏嗎?」我問姑娘的右胳膊。「沒有變得冰涼嗎?」 「有一點兒……但沒有我的那麼冰涼。」姑娘的一隻胳膊回答,「因為我變得溫乎乎的。」 姑娘的一隻胳膊使用了「我」這個第一人稱的字眼兒。我聽來仿佛有這樣的弦外音:現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這才把自己稱為「我」的。 「脈搏還在跳動吧?」我又問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嗎?……」 「相信什麼?」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調換了嗎?」 「可是血液通暢嗎?」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誰呢?),您知道嗎?」 「知道。(女人啊,為什麼哭泣?在找誰呢?)」 「我半夜裡夢醒了,這句話總在我耳邊回蕩。」 當然現在它所說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愛的胳膊的母體。我覺得《聖經》中的這句話是在永恆的場所裡說的,它仿佛是永恆的聲音。 「沒有被夢魘住吧,難以入睡……」我說的是一隻胳膊的母體。「戶外煙靄彌漫,仿佛是為了讓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連惡魔也講究體態,想咳嗽。」 「讓它聽不見惡魔的咳嗽聲……」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現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動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靈魂。不,還不至於分離到如此地步。 「脈搏,脈搏跳動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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