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一隻胳膊 | 上頁 下頁


  我想起來了。這聲音很像決心委身於我的某姑娘的聲音。那姑娘的長相沒有借一隻胳膊給我的這個姑娘如此標緻。也許這是異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睜開眼睛凝視著我。我撫觸了姑娘的上眼皮,試圖讓她的眼睛閉上。姑娘用顫抖的聲音說。(「耶穌流下了眼淚。『啊!他是多麼愛著她呀。』眾多的猶太人說。」)

  「……。」

  「她」是「他」的錯誤。這是已故拉薩勒的事。是個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錯把「他」記成是「她」呢,還是明知卻故意說成是「她」呢?

  我對姑娘在這種場合不應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語言感到驚愕。我屏住呼吸望著姑娘,淚珠會不會從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來呢?!

  姑娘睜開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後腦。「好痛啊。」

  白色的枕頭上沾上了小星點血。我用手撥開姑娘的頭髮,輕輕撫摩了她的頭,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著的地方。

  「沒關係的,輕輕一碰也會出血的。」姑娘把髮卡全摘了下來。原來是髮卡紮了她的頭。

  姑娘的肩膀又顫抖,可是她強忍住了。

  我雖然明白女人欲委身於我的心情,但我還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對委身這件事是怎麼想的呢?為什麼她自己希望這樣做,或為什麼她自己要主動委身於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為我懂得女人的身軀所有部分都是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這把年紀,我也覺得這是極其不可思議的。再說,女人的身體和要委身於他人,各自都不一樣,確實也不一樣。要說相似,倒也相似;要說相同,確也相同。難道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議嗎?我的這種動輒感到不可思議勁兒,也許是一種遠比年齡更為幼稚的憧憬,也許是一種比年齡更為老耄的失望。難道這不是一種心靈上的殘疾嗎?

  像這個姑娘那樣的痛苦,並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經常有的。即使是這個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時的這麼一回。銀帶斷,金盤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隻胳膊說,這話聲雖然使我想起另一個姑娘,但是一隻胳膊的聲音同那個姑娘的聲音,果真相似嗎?由於說的是同樣的話,聽起來不是很相似嗎?即使說同樣的話,惟獨離開了母體前來的一隻胳膊,和那個姑娘不一樣,它是自由的不是嗎?再說這正是所說的委身,因此一隻胳膊沒有自製、沒有責任、也沒有悔恨,什麼都能做不是嗎?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說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調換的話,那麼我想作為母體的姑娘可能會異常的痛苦。

  我繼續凝視著姑娘的一隻胳膊。胳膊肘的內側隱約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彎了彎,讓光影儲存下來,爾後把它舉到唇邊吻了吻。

  「癢癢啊,真淘氣。」說著,姑娘的胳膊躲開嘴唇似地摟住我的脖頸。

  「我喝了好東西,可是……」我說。

  「您喝了什麼啦!」

  「……」

  「您喝了什麼啦?」

  「大概是吸入肌膚的光的芳香吧。」

  戶外的煙靄越發濃重,好像連花瓶裡的荷花玉蘭的葉子都潮濕了。廣播又在提醒人們注意什麼了吧。我從床上站了起來,剛要走向放著小型收音機的桌子那邊,卻又沒有起步。同時我的脖頸被姑娘的一隻胳膊摟住,聽廣播就多餘了。但是,我覺得廣播可能會這樣說。性質惡劣的潮氣濡濕了樹枝、濡濕了小鳥的翅膀和腳,許多小鳥滑落下來,不能起飛了,所以希望過往公園等地的車輛注意不要軋死小鳥。如果微暖的風吹來,也許煙靄的顏色就會改變,變換顏色的煙靄是有害的,如果它變成粉紅色或紫色,請大家不要外出,務必把房門關嚴。

  「煙靄的顏色會變?變成粉紅色或紫色?」我嘟噥著攥住窗簾,窺視了一下戶外。煙靄仿佛以空虛的分量逼將過來。與夜間的黢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動,這大概是因為起風了的緣故吧。儘管煙靄的厚度有無限的距離,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種驚人的東西在卷成旋渦。

  我想起來了,剛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見有個身穿紅色服裝的女子所駕駛的車,行駛在煙靄中,車前車後都浮現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邊疾馳而去。那確是紫色,好像一個呈淺紫色的大眼球,從煙靄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將過來,我慌忙離開了窗邊。

  「睡覺吧。我們也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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