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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啊。」

  「對不起。我改變了主意才來的。」

  她就那麼站著躲在走廊上,並沒有要進屋的意思。島村手拿毛巾走了出來。駒子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走在前面,簡直像給人揭發了罪行後被逮走的樣子。可是,在浴池裡把身子暖和過來以後,她又怪可憐地鬧騰起來,這時她毫無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島村被歌聲吵醒了。

  他靜靜地聽了大半天。駒子在梳粧檯前回頭莞爾一笑:「那是住梅花廳的客人唱的。昨晚宴會散後,他們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謠會的團體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嗎?」

  「嗯。」駒子站起來,嘩啦一聲把拉窗打開讓他看。

  「紅葉也已經落盡了。」

  從嵌在窗框裡的灰色天空中,飄進來紛紛揚揚的大雪花。不知為什麼,寂靜得使人難以置信。島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著虛空。

  唱歌的人敲著鼓。

  島村想起了去年歲末那面映著晨雪的鏡子,然後看了看梳粧檯那邊,只見鏡中依然清晰地浮現出冰冷的紛紛揚揚的大雪花,在敞開衣領揩拭著脖頸的駒子的周圍,飄成了一條白線。

  駒子的肌膚像剛洗過一樣潔淨。簡直難以相信她為了島村一句無意中的話,竟產生了這樣的誤解。她這樣反而顯出一種無法排除的悲哀。

  這場初雪,使得楓葉的紅褐色漸漸淡去,遠方的峰巒又變得鮮明起來。

  披上一層薄雪的杉林,分外鮮明地一株株聳立在雪地上,淩厲地伸向蒼穹。

  在雪中繅絲、織布,在雪水裡漂洗,在雪地上晾曬,從紡紗到織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有雪始有縐紗,雪乃是縐紗之母也。古人在書上也曾這樣記載過。

  在估衣鋪裡,島村也找到了一種雪國的麻質縐紗,拿來做夏裝。這是村婦們在漫長的冬雪日子裡用手工織成的。由於從事舞蹈工作的關係,他認識了經營能樂(一種日本古典樂劇)舊戲服的店鋪,拜託過他們:如有質地好的縐紗,請隨時拿給他看看。他喜歡這種縐紗,也用它來做貼身的單衣。

  據說,從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簾、冰融雪化的初春時分,縐紗就開始上市了。三大城市(指東京、大阪、京都)的布莊老闆也從老遠趕來買縐紗,村裡甚至為他們準備了長住的客棧。姑娘們用半年心血把縐紗織好,也是為了這首次上市。遠近村莊的男男女女都聚攏到這兒來了。這兒擺滿了雜耍場和雜貨攤,就像鎮上過節一樣,熱鬧異常。縐紗上都系有一張記著紡織姑娘的姓名和地址的紙牌,根據成績來評定等級。這也成為選媳婦的依據。要不是從小開始學紡織,就是到了十五六歲乃至二十四五歲也是織不出優質縐紗的。人一上歲數,織出來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澤。也許姑娘們為了擠進第一流紡織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鍛煉技能的緣故吧,她們從舊曆十月開始繅絲,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曬完畢,在這段冰封雪凍的日子裡,別無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別精細,把摯愛之情全部傾注在產品上。在島村穿的縐紗中,說不定還有江戶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織的吧。

  10

  直到如今,島村仍然把自己的縐紗拿去「雪曬」。每年要把不知是誰穿過的估衣送去產地曝曬,雖說麻煩,但想到舊時姑娘們在冰天雪地裡所花的心血,也還是希望能拿到紡織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曬法曝曬一番。晨曦潑曬在曝曬於厚雪上的白麻縐紗上面,不知是雪還是縐紗,染上了綺麗的紅色。一想起這幅圖景,就覺得好像夏日的污穢都被一掃而光,自己也經過了曝曬似的,身心變得舒暢了。不過,因為是交由東京的估衣鋪去辦,古老的曝曬法是否會流傳至今,島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曬鋪自古以來就有。紡織姑娘很少在自己家裡曝曬,多半都是拿給曝曬鋪去曬的。白色縐紗織成後,直接鋪在雪地上曬;有色縐紗紡成紗線後,則掛在竹竿上曝曬。因為在一月至二月間曝曬,據說也有人把覆蓋著積雪的水田和旱地作為曝曬場。

  無論是縐紗還是紗線,都要在堿水裡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沖洗幾遍,然後擰乾曝曬。這樣要反復好幾天。每當白縐快要曬乾的時候,旭日初升,燃燒著璀璨的紅霞,這種景色真是美不勝收,恨不能讓南國的人們也來觀賞。古人也曾這樣記載過。縐紗曝曬完畢,正是預報雪國的春天即將到來。

  縐紗產地離這個溫泉浴場很近。它就在山峽漸漸開闊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從島村的房間也可以望見。昔日建有縐紗市場的鎮子,如今卻修了火車站,成為聞名於世的紡織工業區。

  不過,島村沒有在穿縐紗的仲夏,也沒有在織縐紗的嚴冬來過這個溫泉浴場,從而也就沒有機會同駒子談起縐紗的事。再說,他這個人也不像是去參觀古代民間的藝術遺跡的。然而,島村聽了葉子在浴池放聲歌唱,忽然想到:這個姑娘若生在那個時代,恐怕也會守在紡紗車或織布機旁這樣放聲歌唱的吧。葉子的歌聲確實像那樣一種聲音。

  比毛線還細的麻紗,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濕,就很難辦了。陰冷的季節對它似乎最合適。古時有這樣一種說法:三九寒天織出來的麻紗,三伏天穿上令人覺得特別涼爽,這是由於陰陽自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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