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雪國 | 上頁 下頁


  「真討厭!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托我幹這種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著縣界上的重山疊巒,不覺臉頰緋紅了。

  「這裡可沒有那種人。」

  「說謊。」

  「這是真的嘛。」說著,她突然轉過身子,坐在窗臺上,

  「這可絕對不能強迫命令啊。一切得聽隨藝妓的方便。說真的,我們這個客棧一概不幫這種忙。你不信,找人直接問問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為什麼一定要幫你幹這種事呢?」

  「因為我把你當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歡。」

  「這就叫做朋友?」女子終於被激出這句帶稚氣的話來。接著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辦這種事。」

  「這有什麼關係呢?在山上身體是好起來了。可腦子還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說話吧,心情也還不是那麼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聲。這麼一來,島村乾脆露出男人那副無恥相來。她對此大概已經養成了一種通情達理、百依百順的習慣。由於睫眉深黛,她那雙垂下的眼睛,顯得更加溫順,更加嬌豔了。島村望著望著,女子的臉向左右微微地搖了搖,又泛起了一抹紅暈。

  02

  「就叫個你喜歡的嘛。」

  「我不是在問你嗎?我初來乍到的,哪裡知道誰漂亮。」

  「你是說要漂亮的?」

  「年輕就可以。年輕姑娘嘛,各方面都會少出差錯。不要嘮叨得令人討厭就行。迷糊一點也不要緊,潔淨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時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來了。」

  「胡說。」

  「真的,不來了。幹麼要來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個朋友,才不向你求歡呢。」

  「你這種人真少見啊。」

  「要是發生那種事,明天也許就不想再見到你了。也不會有興致跟你聊天了。我從山上來到這個村子,難得見人就感到親熱。我不向你求歡,要知道我是個遊客啊。」

  「嗯,這倒是真的。」

  「是啊,就說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討厭的女人,以後你見到我也會感到心裡不痛快的。若是你給我挑選,總會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勁地說了一句。掉轉臉又說:「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過夜,那才掃興哩。感情也不會持久的吧。」

  「是啊。的確是那麼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這裡是溫泉浴場。」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說,「客人大多是遊客,雖然我還是個孩子,聽過形形色色的人說,那些人心裡十分喜歡你而當面又不說,總使你依依不捨,流連忘返。即使分別之後,也還是那個樣。對方有時想起你,給你寫信的,大體都是屬￿這類人。」

  女子從窗臺上站起來,又輕柔地坐在窗前的鋪席上。她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回顧遙遠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島村身邊的。

  女子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反倒使島村覺得這樣輕易地欺騙了她,心裡有點內疚。

  但是,他並不是想要說謊。不管怎麼說,這個女子總是個良家閨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於這個女子。這種事,他滿可以毫不作孽地輕易了結它。她過於潔淨了。初見之下,他就把這種事同她區分開來了。

  而且,當時他還沒決定夏季到哪兒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屬帶到這個溫泉浴場來。幸好她是個良家女子,如果能來,還可以給夫人作個好導遊,說不定還可以向她學點舞蹈,藉以消愁解悶。他確實這樣認真考慮過。儘管他感到對女子存在著一種友情,他還是渡過了這友情的淺灘。

  當然,這裡或許也有一面島村觀看暮景的鏡子。他不僅忌諱同眼前這個不正經的女人糾纏,而且更重要的也許是他抱有一種非現實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臉一樣。

  他對西方舞蹈的興趣也是如此。島村生長在東京鬧市區,從小熟悉歌舞伎,學生時代偏愛傳統舞蹈和舞劇。他天性固執,只要摸上哪一門,就非要徹底學到手不可。所以他廣泛涉獵古代的記載,走訪各流派的師傅,後來還結識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還寫起研究和評論文章來。而且對傳統日本舞蹈的停滯狀態,以及對自以為是的新嘗試,自然也感到強烈的不滿。一種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態已經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實際運動中去,別無他途。當受到年輕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時,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地,他收集有關西方舞蹈的書籍和圖片,甚至煞費苦心地從外國搞來海報和節目單之類的東西。這絕非僅僅出於對異國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這裡,他新發現的喜悅,就在於他沒能親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從島村向來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證明這一點。沒有什麼比憑藉西方印刷品來寫有關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輕鬆的了。描寫沒有看過的舞蹈,實屬無稽之談。再沒有比這個更「紙上談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詩。雖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意想像,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種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圖片產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見過的愛情一樣。因為他不時寫些介紹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強算是個文人墨客。他雖以此自嘲,但對沒有職業的他來說,有時也會得到一種心靈上的慰藉。

  他這一番關心日本舞蹈的談話,之所以有助於促使她去親近他,應該說這是由於他的這些知識在事隔多年之後,又在現實中起了作用。可說不定還是島村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覺得自己旅途中這番淡淡哀愁的談話,仿佛觸動了她生活中的創傷,不免後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騙了她似的。

  「要是這樣說定了,下次我就是帶家屬來,也能同你盡情玩的啊。」

  「嗯。這件事我已經非常明白了。」女子壓低了聲音,嫣然一笑,然後帶著幾分藝妓的風采打鬧著說:「我也很喜歡那樣,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幫我叫一個來嘛。」

  「現在?」

  「嗯。」

  「真叫人吃驚啊!這樣大白天,怎麼好意思開口呢?」

  「我不願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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