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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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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三個鐘頭以前的事了。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呆地凝望著不停活動的左手的食指。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於想把她清楚地回憶起來,印象就越模糊。在這撲朔迷離的記憶中,也只有這手指所留下的幾許感觸,把他帶到遠方的女人身邊。他想著想著,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隻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麼也沒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來,車廂裡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鏡子。然而,由於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鏡子其實並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隻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島村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著,把彎著的腿擱在姑娘身邊。這是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島村的正對面,而是在斜對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側身躺著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面,島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這一瞬間,島村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面望去了。 鏡中的男人,只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儘管很衰弱,卻帶著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巴,然後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一種保護臉部的方法。但圍巾有時會松落下來,有時又會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動作,把圍巾重新圍好。兩人天真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使島村看著都有些焦灼。另外,裹著男人雙腳的外套下擺,不時鬆開耷拉下來。姑娘也馬上發現了這一點,給他重新裹好。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態幾乎使人認為他倆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正因為這樣,島村看見這種悲愁,沒有覺得辛酸,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一樣。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幻化出來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裡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繫。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徵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裡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儘管火車繼續往前奔馳,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於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仿佛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裡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裡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夜光蟲。 葉子自然沒留意別人這樣觀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島村那邊,她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注意那個眺望著窗外的男人。 島村長時間地偷看葉子,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會對她有什麼不禮貌,他大概是被鏡中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許島村在看到她呼喚站長時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從那時候起就對她產生了一種不尋常的興趣。 火車通過信號所時,窗外已經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一消失,鏡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儘管葉子那張美麗的臉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還是那麼溫柔,但島村在她身上卻發現她對別人似乎特別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 約莫過了半小時,沒想到葉子他們也和島村在同一個車站下了車,這使他覺得好像還會發生什麼同自己有關的事似的,所以他把頭轉了過去。從站台上迎面撲來一陣寒氣,他立即對自己在火車上那種非禮行為感到羞愧,就頭也不回地從火車頭前面走了過去。 男人攥住葉子的肩膀,正要越過路軌的時候,站務員從對面揚手加以制止。 轉眼間從黑暗中出現一列長長的貨車,擋住了他倆的身影。 前來招徠顧客的客棧掌櫃,穿上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包住兩隻耳朵,登著長統膠靴,活像火場上的消防隊員。一個女子站在候車室窗旁,眺望著路軌那邊,她披著藍色斗篷,蒙上了頭巾。 由於車上帶下來的暖氣尚未完全從島村身上消散,島村還沒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這雪國的冬天,一上來就被當地人的打扮嚇住了。 「真冷得要穿這身衣服嗎?」 「嗯,已經完全是過冬的裝束了。雪後放晴的頭一晚特別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經到零下了麼?」 島村望著屋簷前招人喜歡的冰柱,同客棧掌櫃一起上了汽車。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仿佛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 「難怪羅,手無論觸到什麼東西,都覺得特別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還在後頭羅?」 「是啊,是在後頭呢。這場雪是前幾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嗎?」 「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再來一場大的呢。」 已經是十二月上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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