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
六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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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信吾想起來的倒不是故鄉山上的楓葉,而是保子的姐姐辭世時供在佛龕裡的大盆盆栽的紅葉。 那時候,修一當然還沒有出世。 電車車廂裡染上了季節的色彩,信吾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出現在座位上的紅葉。 突然醒悟過來,這時他發現年輕女子的父親早已坐在自己的前面了。 原來女子是在等候她的父親。信吾才不由地放下心來。 父親也同女兒一樣長著一個大鼻子,兩個大鼻子並排一起,不免覺得滑稽可笑。他們的髮際長得一模一樣。父親帶著一副黑邊眼鏡。 這對父女似乎彼此漠不關心,相互間既不說話,也不相望。電車行駛到品川之前,父親就入夢了。女兒也閉上了眼睛。令人感到他們連眼睫毛也是酷似的。 修一的長相並不太像信吾。 信吾一方面暗自期待著這父女倆彼此哪怕說上一句話,一方面卻又羡慕他們兩人猶如陌生人一般漠不關心。 他們的家庭也許是和睦的。 只有年輕女子一人在橫濱站下車。這時,信吾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他們豈止不是父女,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信吾感到失望,沒精打采了。 貼鄰的男人眯縫著眼睛瞧了瞧車子是不是已駛出橫濱,爾後又接著邋裡邋遢地打起盹來。 年輕女子一走,信吾突然發現這個中年男子真是邋邋遢遢的。 三 信吾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修一,小聲說: 「他們不是父女啊。」 修一並沒有表現出信吾所期待的那樣的反應。 「你看見了吧?沒看見?」 修一隻「嗯」地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不可思議呀!」 修一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可思議。 「真相似呀!」 「是啊。」 雖說漢子已經入睡,又有電車疾馳的聲音,但也不該高聲議論眼前的人呀。 信吾覺得這樣瞧著人家也不好,就把視線垂了下來,一股寂寞的情緒侵擾而來。 信吾本來是覺得對方寂寞,可這種寂寞情緒很快就沉澱在自己的心底裡。 這是保土穀站和戶家站之間的長距離區間。秋天的天空已是暮色蒼茫。 看樣子漢子比信吾小,五十五六歲光景。在橫濱下車的女子,年齡大概跟菊子相仿。不過眼睛之美,與菊子完全不同。 但是信吾心想:那個女子為什麼不是這個漢子的女兒呢? 信吾越發覺得難以想像了。 人世間竟有這樣酷似的人,以致令人覺得他們只能是父女的關係。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對那個姑娘來說,恐怕只有這個男人與她這麼酷似;對這個男人來說,恐怕也只有這個女子與他這麼酷似。彼此都只限於一個人,或者說人世間像他們兩人這樣的例子僅有這一對。兩人毫不相干地生存,做夢也不會想到對方的存在。 這兩人突然同乘一輛電車。初次邂逅之後,大概也不可能再次相遇了吧。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僅僅相遇了三十分鐘,而且也沒有交談就分手了。儘管貼鄰而坐,然而彼此也沒有相互瞧瞧,大概兩人也沒有發現彼此是如此相似的吧。奇跡般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奇跡就離去了。 被這種不可想像的事所撞擊的,倒是第三者信吾。 信吾尋思:自己偶然坐在這兩人的面前,觀察了這般奇跡,難道自己也參與奇跡了嗎? 究竟是什麼人創造了這對如此酷似父女的男女,讓他們在一生中僅僅邂逅三十分鐘,並且讓信吾看到了這場景呢? 而且,只是這年輕女子等待的人沒有來,就讓她同看上去只能是她父親的男人並肩而坐。 這就是人生嗎?信吾不由地自言自語。 電車在戶家停了下來。剛才入睡的男子急忙站了起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帽子已經掉落在信吾的腳邊了。信吾撿起帽子遞給了他。 「啊,謝謝。」 男子連帽子上的塵土也沒撣掉,戴上就走了。 「真有這種怪事啊,原來是陌生人!」信吾揚聲說了一句。 「雖然相似,但裝扮不同啊。」 「裝扮?……」 「姑娘精力充沛,剛才那老頭卻無精打采呀。」 「女兒穿戴入時,爸爸衣衫襤褸,世上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嗎?」 「儘管如此,衣服的質地不同呀!」 「嗯。」信吾點了點頭,「女子在橫濱下車了。男子剩下一人的時候,驀地變得落魄了,其實我也是看見的……」 「是嘛。從一開始他就是那副模樣。」 「不過,看見他突然變得落魄了,我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的。讓我聯想到了自己。可他比我年輕多了……」 「的確,老人帶著年輕美貌的女子,看起來頗引人注目。爸爸您覺得怎麼樣?」修一漏嘴說了一句。 「那是因為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夥子看著也羡慕的緣故嘛。」信吾也搪塞過去。 「我才不羡慕呢。一對年輕漂亮的男女在一起,總覺得難以取得心靈上的平衡。醜男子同美女子在一起,令人覺得他怪可憐的。美人還是託付給老人好喲。」 信吾覺得剛才那兩人的情形是難以想像的,這種感覺沒有消去。 「不過,那兩個人也許真是父女呐。現在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是他與什麼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呢。他們相見,卻沒有通報姓名,父女彼此不相識……」 修一不理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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