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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阿島又重讀了一遍,發現字寫得哆哆嗦嗦的。

  信寫得雖然像謎一般,但從文字深處卻傳來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島打開了有田的信。信寫得很簡單,大意是見到初枝的樣子,覺得讓她獨自回長野很不安全,所以暫時將她留在家裡。

  信中還寫著這樣一段話:

  她似乎總是認為自己做了什麼相當壞的事,所以,我儘量告訴她:像你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接近世間罪惡的。

  矢島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館房間準備的信紙。

  「是封留下的信。」

  阿島忽然臉色蒼白,讀著讀著幾乎暈倒。

  我做了對不起初枝的事。這件事由我負責。當我來到長野一看才發現,我並非完全是出於對禮子進行報復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禮子,最近對我進行了蠻橫無理的侮辱。等你平靜下來之後,到東京來,我們再談。

  阿島坐了起來,帶著近似瘋狂的眼神,整理行裝準備回家。

  初枝的信,近乎童話一般,但她當然不會知道如何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情。

  不僅如此,初枝似乎生來就不會表現自己的堅強,自然地任憑他人去感受,這就是初枝。

  初枝使這種感覺散發出鮮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壞事,別人也不會對自己做壞事。她就是以這一純樸的觀念去同這個世界相聯繫著的。

  因此,當遭到那種不幸時,這一聯繫便撲哧地斷開了。

  而且,連自我也迷失了。

  猶如在支撐著破碎的心,總覺得周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愈似的,年輕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體內。但是,初枝卻連這也覺得像是罪惡,而為之恐懼。

  「唉呀!」

  初枝夜裡一次次地跳起來,驚醒了朝子。

  有時還踢開被子逃出去,頭撞在牆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裡。

  這和撞在戶倉名月館的牆上倒下時是一樣的。

  「你緊緊抓住我睡就會好些。」

  朝子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鑽進被窩,關上電燈,初枝馬上便會哭出來,所以只能一直開著燈。而朝子由於不習慣而難以入睡,有時初枝的睡臉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顯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聽到路上行人或後門口推銷員的聲音,心臟就突然停止跳動,以為會不會是伯爵或正春。

  現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見面。

  尤其是鑽進被窩以後,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情景,又歷歷在目。

  為了逃離伯爵,她拼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開。

  她只有盡可能強烈而真實地追憶和描繪同正春接吻和擁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方法驅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種肉體的幻想,才使初枝獲救。

  於是,初枝萬分苦悶地懷念起正春來。

  由於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與正春見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溫泉發生的事情。

  初枝那顆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樣感到疲勞。

  「連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樣的事……」

  一想到這裡,初枝愕然失色,覺得自己像惡魔一樣,羞愧難當。

  然而,無論是有田,還是妹妹朝子,從這樣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種經過磨練而變得清澈透明的純潔。

  有田對初枝說:

  「到動物園去散散心,怎麼樣?」

  但初枝卻不想離開家門一步。

  她只從樓上的走廊上,越過鄰家的院子和屋頂眺望櫻花。

  「昨天夜裡怎麼樣?不再做可怕的夢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著你的手,但我一睡著了,好像非得鬆開不可。」

  朝子說著,笑出了聲。

  初枝也隨之微笑。

  春日裡的欄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讓媽媽離開。」

  「是啊,媽媽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眯著眼睛仰頭望著街上的天空。

  在街角的向陽處,孩子們在吹著肥皂泡。

  這仿佛是一個應該到海邊去遊玩的好天氣。

  「媽媽也該接你來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這裡也有一縷春光,透過耳朵可以看見血色。

  朝子覺得當初枝喜歡的人接觸到她的身體時,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安慰。這與其說是女孩子的癖性,還不如說是對失明時的一種留戀。

  然而,當有人從身後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時,她卻非常害怕。

  朝子朦朧地察覺到那似乎是肉體將會受到傷害的恐怖。

  「即便媽媽來了,你也暫時留下吧。哥哥說了,你要寄住在我們家裡。」

  「好的,小姐她……」

  「你是說禮子吧。她也時常到我家裡來。不過,像我這樣平凡的女性,有些難以同她交談。」

  朝子爽快地說。她好像要主動地進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嗎?我覺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戀人,一點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不。」

  「是嗎?那種事情,哥哥對我什麼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你逗逗他!」

  初枝臉微微地紅了,沉默不語。

  「像那樣一位碰一下手都會折斷的嬌小姐,我想哥哥是不會跟她結婚的。」

  「不,不會的!」

  初枝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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