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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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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將剪刀裝進懷鏡的套子裡,接著又把梳頂髻用的假髮和簪子麻利地用紙包了起來。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頭髮弄成這樣,如果回到家,一切都會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這一點。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樣,原本就沒想要隱瞞。他在鞭策著自己。 正春想,初枝還處在應該穿水兵服的年紀,不由得頭腦中浮現出東京早上電車裡的那些女中學生的身影。 話雖如此,但初枝已經發生了這種情況,正春認為一切都應由自己負責,即便是在阿島面前,也必須堂堂正正地面對她。 初枝只將膝頭伸進被爐,拘謹地低著頭。 儘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經原諒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溫存,但他卻難以啟齒。 如果不是暴風雪使房間變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給自己穿棉袍……這些辯解的話剛到唇邊,而正春卻突然閉上眼睛,使勁兒地搖頭。 「頭疼嗎?」 初枝小聲問道,那聲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兒裡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搖著頭道歉?」 接著,兩人又默然無語了。 初枝感到身體不舒服,再加上冷,每當風聲傳來,她的心似乎就緊緊地縮成一團。 正春帶有幾分悽楚地問道: 「你傷心了?」 初枝揚起臉來,驚訝地望著正春。 「你哪兒都不能去了噢,我不會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順從地點點頭,這時一陣大風刮來,套窗幾乎要被打破。 「那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到東京結婚唄!」 好像這件事已決定下來似的,初枝低下了頭。 「要不要給媽媽掛個電話,讓她來接我?」 正春想,她多麼像個孩子啊!他無言以對了。 正春又想,天下這麼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裡去了,阿島肯定在為她擔心。不管怎樣,還是應該打個電話。這樣,自己也能下定決心,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夢也未想過,會馬上帶著初枝從這個旅館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將會按照正春的想法,什麼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說一同去死,她恐怕也會很輕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許可以認為,還不如現在就痛下決心,兩人一起逃往東京,那樣反而會免遭日後的不幸、對於戀愛來說,機會是至關重要的。 然而,正春卻一刻也不曾背離過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兩人之間的愛情是純潔的。私奔會使初枝遭到人們的嘲笑,說她是個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兩人通姦。這對於初枝來說實在太可憐了,而且同她的為人也極不相稱。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東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於教養,把她培養成為一個他理想類型的女人,然後再結婚。而一旦觸犯了她的身體,總覺得是自己強迫她成為一枝早開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壯成長,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對於未來家庭的擔憂,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陣陣抽縮。 這實在是一個少年的富於憧憬的夢。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恐怕一生也不會結合。 然而,在歸途中先到長野,向阿島坦白一切,然後再說服父母,讓初枝到東京來,這一順序至今也沒有改變。 他認為只要是真心實意,總會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說清楚,不論是誰都會同意的。 若是這樣,看來應該更早些來接初枝才對,不用說那是由於錢沒有指望的緣故。 他害怕對金錢的擔心,將會立即摧毀像初枝這樣一個女孩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這頗像一個日益沒落家庭的兒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愛情的深處,也同樣存在著這類家庭血統的弱點。他的夢想也是由此而萌發的。 如果通過電話聯繫,阿島來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時機,毫無顧忌地去面對一切。 但是,電話不通。 「說是因為暴風雪,線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著壁龕裡的耳機,回過頭來說: 「我已經同賬房說過了,電話一通就馬上接過來。」 「嗯。」 初枝點頭說: 「暴風雪有那麼厲害?」 「光聽這聲音你還不清楚麼?」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會回不去的,不過你再等等好嗎?高原的天氣可是瞬息萬變的呀!」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初枝微笑著,臉色也明朗多了。 「沒關係的。」 剛剛鎮靜下來,初枝感到正春這個人,仿佛已經銘刻在自己心中了。 電話接通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了。 正春由於心中忐忑不安,聽不清阿島的聲音。 「聲音太小,能不能讓初枝聽電話?」 初枝微微紅著臉站了起來。 「媽媽嗎?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初枝一面在電話裡說,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溫泉來了,一面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正春說: 「媽媽嚇了一大跳!」 「我見到她,會說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個歉好嗎?」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們來取正春的行李。對,想讓他住到我們家裡。好,我回去。喂喂,聽不見,一點也聽不見,媽媽您說什麼?」 可能是由於暴風雪的呼嘯,連聲音都被刮跑了。 「哎,聽見了。這邊的雪太大了,我想讓媽媽來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對不起媽媽了。我背你也行,我們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內疚。 「沒關係,媽媽說她馬上就來。……喂喂,您要正春聽電話嗎?好,現在就換他來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機。 「我是阿島,您是少爺嗎?」 阿島的聲音聽起來離得很遠,而且似乎在顫抖。 「初枝給您添麻煩了。」 「不,實在對不起!」 「初枝就拜託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託您了!」 「是,太對不起了!」 「現在我就過那邊去,請……」 電話中斷了。 「媽媽說把初枝拜託給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爐裡。 拜託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正春總覺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現實的牆壁似的,低下頭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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