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她不會來的呀!這種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會來的。」

  「會來的,肯定會來的,我們約好了的。」

  「約好了?那是騙你哪!」

  「騙我也沒關係,我要等她。我想讓媽媽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東西,難道不全是媽媽看過後,再詳詳細細講給我聽的麼?」

  「所以呀,那樣一個愚弄初枝的人,別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嬌的孩子似的搖晃著肩膀。

  「我從沒有向別人說過謊話,如果不等她,就等於欺騙了小姐。」

  「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還想再見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強了,不聽媽媽的話了?」

  當受到阿島這不講情理的斥責時,初枝感到母親確有些不同尋常,於是,便順從地點頭說:

  「是嗎?那就回去吧!」

  讓媽媽牽著手,默默地走了。

  聽見了小鳥在啼鳴。

  阿島這才停住腳步回頭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後,落葉松林的黃葉,隨著鳥群的飛過,悄然無聲地飄落在地上,肉眼幾乎看不見。

  阿島好不容易鎮靜下來,這時才意識到她在緊緊用力地握著初枝的手。

  當阿島看到初枝似乎已從夢中醒來,幻覺消失了,只是為母親的忐忑不安而擔心,無精打采沮喪的樣子時,她想對初枝說:

  「她的聲音和氣味當然像媽媽了,因為她是你的姐姐啊。」

  為什麼要那樣不顧一切地逃離那裡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見上一面又有什麼不可以?一個一出生就分開的孩子,只靠看一眼,是不會認出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的。

  是不是現在就返回去,躲在樹陰下,暗中看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呢。

  從阿島的內心深處,突然湧起埋藏在心底的愛。

  然而,她想身邊帶著初枝,這是不可能的。

  初枝雖然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但是又什麼都能看見,即便隱藏起來她也一樣能看見。

  不管怎麼說,阿島對於兩個孩子的相逢,還是感到了無法形容的喜悅。

  阿島作為一個母親,連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禮子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圓城寺子爵家領去了。對於這對母女而言,不如說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幸福。

  一個年輕的藝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體統的事。所以,阿島認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鄉下的窘境,也還是同孩子遠離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自慰。

  然而,當初枝出生後,那個已經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復活了,她將初枝當作兩個孩子來疼愛,她想這次再也不會放手了。

  雙目失明的孩子,誰也不要。

  而且,這個失明的孩子,仿佛永遠活在母親的體內。人世如同母親胎盤內一樣,是黑暗的什麼也看不見。初枝確信,一切事物都同母親所說的一模一樣。

  母親的眼睛就是女兒的眼睛。

  初枝懷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親以語言為自己所描繪的夢幻世界,也就是母愛的世界裡。

  對於母親來說,難道還會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嗎?

  阿島總是告訴初枝,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好人,沒有壞人;只有美,沒有醜。

  初枝相信母親的話,她像住在天堂裡一樣,純潔無瑕。

  現在想來。應當說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幾乎是殘酷地被阿島欺騙了。

  令阿島始終感到驚奇的是,初枝的這種內心世界,雖然無疑是不健全的,但它並非冰冷和貧乏,而是溫暖的和豐富的。

  阿島有時甚至覺得,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夠健康成長,眼睛能看見東西,也許反而會成為一種多餘的累贅。

  然而,阿島一看到名片,便逃出來,像現在這樣,心亂如麻。連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從母親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麼才好。

  阿島一回到旅館,便催著初枝去洗溫泉。

  她想,泡在溫泉裡,自己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通過裸體的充分接觸,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個吃奶的嬰兒似的尋找著母親的乳房。

  那種手感似乎在問:

  「怎麼了?媽媽!」

  正在這時,旅館的女傭隔著玻璃門說:

  「老闆娘!長野的電話,給您接到浴室裡來吧!」

  「不,請接到房間裡,我馬上就去。」

  阿島回答著,兩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說: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不嘛,如果有人進來怎麼辦?我害怕!」

  說著,她和母親一起站了起來。

  「沒事的,你就泡在水裡。」

  阿島把初枝放進浴池裡,自己披上寬袖棉袍,來到走廊時,心想真糟糕。

  這個電話阿島不想讓初枝聽到,但也不願讓賬房的人竊聽。

  是姐姐嗎?電話的對方是阿島弟媳的聲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著喲,姐姐!聽說在暗中調查一切呢。」

  她開口便急匆匆地說,阿島故意高聲笑著說:

  「你說暗中調查,又玩的什麼花招呀?瞧你那聲音,被人聽見了,不也太丟人了嗎?」

  「你身邊有人嗎?」

  「人倒是沒有,但如果有人在賬房裡搞點惡作劇,那麼全都會被人聽去的呀!」

  「哎呀,是嗎?那可糟了!」

  「不至於吧!這樣的旅館,不會……沒事的!」

  阿島說,她想如果有人在帳房裡竊聽,這也是對她們的諷刺。

  將外面打來的電話接到房間時,如果賬房裡也拿起一個聽筒,雙方的對話就會全部洩露了。阿島作為一個受政治家庇護的女人,是具有這種竊聽經驗的。

  但是,阿島的弟弟是一個在長野附近的鄉村種植蘋果的人,他的妻子,對於這類事情做夢也未曾想到。

  經過阿島的提醒,她突然放低聲音,像說悄悄話似的告訴阿島:據說有人通過各種有關渠道,暗中調查了花月飯館的營業情況。

  「你說些什麼呀,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不就是為了公開全部秘密才到這裡來的嗎?」

  阿島笑著企圖搪塞過去,但弟妹卻不無遺憾地說:

  「還在挑唆廚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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