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的港灣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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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級的學生們也已經完全習慣了學校的生活,要麼結識了各自的好朋友,要麼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們的天真無邪之中也萌動了少女式的競爭心,以致于產生了微妙的情感糾葛。 在三千子成為洋子的「妹妹」之後,還多次從四年級B班的克子那兒收到過來信。但早已傾心於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克子當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過。 在舉行早會的時候,作為四年級的副班長,克子總是站在隊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級的班長洋子則並排站在她的旁邊。乍一看是出於無意,可實際上,克子總是閃動著她那雙聰慧的眼睛,尋機與低著頭的洋子拉開一定的距離。 深諳這一點的三千子有時候會覺得小小的胸膛裡有一種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這一陣子,校園裡更是盛傳著關於洋子的種種傳聞。以前大家都稱讚她是一個優等生,又討嬤嬤的喜歡,還擅長法語。可如今就像是要徹底推翻從前對她的評價似的,四處漫延著關於洋子家裡人的流言蜚語。 「你的八木,沒有母親呐。」經子一邊觀察三千子的表情,一邊說道。 「已經過世了吧?怪不得她那麼多愁善感。」 「不,據說還活著。」 「那麼,其中肯定有什麼原委吧。我更覺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來並不那麼簡單呐。因為其中的內情甚至沒有透露給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家裡的人要好,所以,我才不想去打聽那種悲傷的事情呐。更何況她也不是那種愛說話的人,不喜歡說什麼多餘的廢話。」 經子有些輕蔑地聽著,突然把嘴巴湊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嗎?」 反復叮囑以後,她就像是從口中吐掉什麼肮髒東西一樣說道: 「八木的母親去了某個地方,一個遙遠的地方。你知道嗎?所謂的某個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經子的嘴巴縫起來。三千子義憤填膺,仿佛脊樑骨都因憤懣而不住地瑟瑟顫抖著似的。她猛地挪開了耳朵。 三千子總認為,既然是朋友,就應該幫助對方消除那些罪惡的流言蜚語,只有這樣才算得上好樣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屬多麼邪惡的友情啊。還有那種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 「我不聽,我不想聽。」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過,不是別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裡……」 「喂,從今以後,如果有人亂傳那種謠言,經子不能也幫忙辟闢謠嗎?」 「即使說闢謠吧,一旦流傳開來的東西又怎麼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捲入了這種屈辱的漩渦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為自己。一想到這兒,三千子對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無減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張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現在三千子的腦海裡。儘管那張臉了乏聰明與乖巧,但眼角卻流露出一種莫名的險詐。作為朋友或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如果變成了敵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惡作劇呢? 課間休息時,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裡,提筆給洋子寫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講堂前我們曾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對 吧。那時,我看見你的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或許是因 為外面的綠葉映襯在臉上的緣故吧。我喜歡你健康精神 的模樣。儘管從下午開始,又要上我討厭的瑪弗麗小姐 的課,但承蒙你那天為我溫習了功課,所以,今天我要 勇敢地舉手回答問題。 放學回家時我在坡下的紅色宅邸處等你。因為班上 的同學喜歡起哄和張揚,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一定要永遠做我的姐姐。 在晨風中—— 三千子 她從筆記本上撕下這一頁,折疊成蝴蝶結的形狀,走到了校園裡。 不一會兒,鐘聲「噹噹」地敲響了。三千子在洋子經常過往的走廊拐角處等著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著一本書,和兩三個人一起並肩走了過來。與綠葉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現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徑庭,走廊的拐角處正好處在樓梯投下的陰影之下,顯得昏暗而陰鬱,以致於只能隱約看見洋子那深藍色的裙子和她臉部的大致輪廓。 三千子若無其事地緊貼在牆上走了過去。在學生們來來往往的雜遝之中,她默默無語地把信塞進了洋子的手心裡。然後她捂住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頰,跑進了離走廊不遠的一年級教室。 被這條街上的人稱做「紅色宅邸」的那棟西式建築物,是位於校門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棟空房子。從前是一個外國佬的日本小妾所住過的豪宅。 從這棟紅色宅邸往下走,然後再爬上對面的山坡,有一個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於這一個山岡上,是一棟從庭院裡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閒雅住宅。 從預科開始,洋子每天都從這條路上去學校,早就風聞了關於紅色宅邸的種種傳言。 ——還是在洋子進入女生部後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紅色的、低矮的圍牆旁邊往前走著。這時,從宅邸裡面傳來了鋼琴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但卻分明帶著哀怨的微弱歌聲…… 「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彈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腳尖,朝樹叢中窺探。 在花草繁茂的涼棚深處,有個人穿著淺色的衣服獨自吟唱著。原來是一個頭髮烏黑,化妝典雅的日本婦人。 就像是瞥見了某種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嚇了一跳,隨即蜷縮起身體走開了。 「難道剛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外國佬的小妾嗎?……」 她覺得,這分明是一個與「外國佬的日本小妾」這一稱呼極不吻合的婦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這裡,她的心中竟湧起了近於義憤的悲哀。 那以後,每當洋子從紅色宅邸前通過時,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婦人的模樣。但總是只有寬闊的庭院,出現在視野裡,卻看不見人的蹤影。 不知不覺地,當洋子通過那兒時,已不再把視線投向宅邸內部了。還是在庭院裡雜草叢生,一片荒蕪之後的某一天,洋子才驀然發現:那宅邸裡早已經空無一人了。 那以後,宅邸更是變成了一座廢屋。颳風下雨之後,洋子懷著虛無的心情目睹了裡面的衰敗景象:樹枝被折斷,房門被打爛,花壇裡的花草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敗之後,不知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馬上向她講起了紅色宅邸的種種事情,儼然是在訴說著一個遙遠的故事一般。而這衰微的庭園則成了她們倆快樂之夢的棲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級學生和低年級學生結伴回家,或是在一塊兒親密地交談,班上的人就會故意起哄道: 「那個人和那個人是親愛的一對呐。」 而那些「親愛的一對」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種榮耀,並不像她們嘴上所說的那樣討厭起哄者。實際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們那種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對她們起哄,她們就越高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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