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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兩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為那女人買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帶後,折回了飯店。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進港船上的燈光。江口把百葉窗和窗簾關上,站在窗邊與女人親吻。江口拿起頭天夜裡喝過的威斯忌酒瓶給她看了看,可是她搖了搖頭。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態,所以強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著也醒來了。

  「啊!睡得簡直就跟死了一樣,真的就像死了一樣啊。」

  女人睜開眼睛,紋絲不動。這是一雙徹底淨化而晶瑩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東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國商社派駐神戶的,他是在神戶期間與她結婚的,近兩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個月再回到神戶的妻子身邊來。昨天晚上,女人把這些情況告訴了他。在聽到女人的敘述之前,江口並不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個有夫之婦、且是外國人的妻子。他從夜總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帶來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時心血來潮去了夜總會,鄰桌坐著兩個西方男人與四個日本女子。其中有個中年女人認識江口,就與江口寒暄了一番。他們好像都是這個女人帶來的。外國人與兩個女子去跳舞後,這個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議,是否同那個年輕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這個年輕女子對那種事似乎很感興趣,毫無顧慮地就跟他到飯店裡來了,江口老人進房間後,反而覺得有點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終於同一個有夫之婦,而且是一個外國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滿不在乎地把小孩託付給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過夜了。她絲毫不因為自己是有夫之婦幹這種事而感到內疚,所以江口也不覺得有什麼不道德的實感向他猛然地逼將過來,不過事後內心還是受到沒完沒了的呵責。但是,這女人說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樣。這種愉悅就像青春的音樂留在他心裡。那時,江口六十四歲,女人約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間吧。當時老人想:這次可能是與年輕女人最後一次交歡了。僅僅兩夜,其實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這是江口與難以忘懷的女人過的夜晚。女人曾來信說:您如果到關西來,我還想見您。此後過了一個月來信說,她丈夫回到了神戶,但也沒關係,我還想見您。再過一個多月後,又來了同樣內容的信。最後就杳無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懷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樣的吧。」江口老人的這番喃喃自語,是事隔三年後,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當年的往事時發出來的。此前,這種事連想都沒有想過。此時此刻,為什麼此刻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呢?江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一旦回想起來,就覺得事情肯定是那樣的。那女人之所以不來信,是因為她懷孕了嗎?會是這樣嗎?想到這兒,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從新加坡回來的丈夫,然後懷孕了。這樣,江口與那女人的私通行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乾淨,老人也得到解脫了。於是,他有些懷念,眼前又浮現出女人的身體來。它不伴隨著色情。那結實的、肌膚滑潤的、十分舒展的身體,使人感到那是年輕女人的象徵。懷孕雖是江口突然的想像,但他卻認定這是確實無疑的事實。

  「江口先生,您喜歡我嗎?」那女人在飯店裡曾這樣問過江口。

  「喜歡。」江口回答,「這是女人的一般提問呀。」

  「可是,還是……」女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後來就沒有說下去。

  「你不想問問我喜歡你什麼地方嗎?」老人戲弄地說。

  「算了,不說了。」

  然而,江口被那個女人問到喜歡我嗎的時候,他明確地回答說喜歡。這三年來,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沒有忘記那女人的這句話。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後,她的身體是不是還像沒有生過孩子那樣呢?江口追憶並懷念她。

  老人幾乎忘卻了身邊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這個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來。姑娘的手背放在臉頰上,胳膊肘向一邊張開,老人覺得有點礙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伸直放進被窩裡。大概電毛毯子太熱,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嬌嫩的勻圓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幾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撫摩並握住這勻圓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著。江口本想順著肩胛骨撫摩下去,但還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臉頰上的長髮輕輕地撥開。四周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幔承受著天花板上的微暗燈光的照射,映襯著姑娘的睡臉,使它顯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飾,長長的眼睫毛長得十分整齊,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間部位稍厚,沒有露出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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