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睡美人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她不是妖婦,而好像是被妖術附身的姑娘。因此是個「活著昏睡」的人。就是說,雖然讓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為女人的肉體反而更清醒了。變成一個沒有人心只有女人軀體的人。正像這家女人所說的「成熟」,在以老人為對象方面的作為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緊抱住姑娘的胳膊放鬆,變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變成擁抱江口的姿態,這時姑娘真的是溫柔地擁抱江口了。老人紋絲不動,平靜地閉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溫情之中。幾乎處於一種無憂無慮的恍惚狀態。他仿佛領悟到了到這家來的老人們的樂趣和幸福的感受。對於老人們本身來說,這裡有的不淨是耄耋之年的悲哀、醜陋和淒涼,這裡難道不是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恩澤嗎?對於一個完全衰老的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時刻可以比得上被一個年輕姑娘滿身心擁抱著更能忘我的呢。然而,老人們為此玩弄了一個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犧牲品——姑娘,他們覺得無罪而心安理得嗎?或者是這種潛藏的罪惡意識,反而平添了他們的樂趣呢?處於忘我狀態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卻了姑娘是個犧牲品,他用腳去探索姑娘的腳趾。因為只有那裡他還沒有觸及。姑娘的腳趾細長,且優美地動著。腳趾的各個關節時而彎曲收縮,時而伸直張開,活像手指的動作,也只有那裡才是這個姑娘作為一個奇怪的女人,傳遞給江口的最強烈的引誘。熟睡著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腳趾,表達出她那枕邊的切切私語。但是,老人把姑娘腳趾的動作,只當做稚嫩不穩卻很嬌媚的音樂來聽,並且久久地跟蹤追尋著這種音樂。

  江口覺得,姑娘似乎是在做夢,又像是把那個夢做完了。

  說不定不是在做夢,而是隨著老人狠勁觸動她,她就用夢話來進行會話,進行抗議,從而形成一種慣例的吧。即使不說話,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體與老人進行洋溢著嬌媚的對話。

  哪怕是不協調的夢話也沒關係,只想聽聽聲音也就足矣,這種願望之所以糾纏住江口,大概是江口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家的秘密的緣故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說什麼,或按哪個部位,姑娘才用夢話來回答呢。

  「不再做夢了嗎?夢見媽媽上哪兒去了是嗎?」江口說著順著姑娘脊樑骨上的那道溝摩挲下去。姑娘聳聳肩膀,又趴著入睡了。看來這是姑娘所喜歡的睡姿。臉還是朝向江口,右手輕輕地抱著枕頭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的臉上。但是姑娘什麼也沒有說。柔和的鼾聲暖融融地拂面而來。搭在江口臉上的這只胳膊似乎只尋求安定位置地動了動,老人用雙手將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的上方。姑娘長長的指甲尖輕輕地紮了一下江口的耳垂。姑娘的手腕在江口右眼簾的上方彎曲著耷拉了下來,姑娘纖細的手腕蓋住了江口的右眼簾。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這樣放下去,於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姑娘的手。滲進眼珠子的姑娘肌膚的芳香,又給江口帶來新鮮而豐富的幻想。眼前浮現出諸如適逢時宜的季節,大和古寺的高牆下,兩三朵寒牡丹花,迎著小陽春的陽光開放,詩仙堂邊緣一帶的庭院裡綻滿了白色的山茶花,現在正是春天,椿寺裡,奈良的馬醉木花、藤花滿園怒放,還有散瓣的山茶花。

  「對了!」這些花勾起江口對三個已婚女兒的回憶。他曾帶過三個或其中的一個女兒去旅遊並賞花。如今已為人妻和為人母的女兒們也許記不清了,可是江口卻記得很清楚,不時想起並對妻子談起關於花的往事。做母親的,自從女兒出嫁後,似乎並不像做父親的那樣感到自己與女兒分別了,事實上她們母女之間還不斷有親密的交往,因此對與結婚前的女兒一起去旅行並賞花之類的事,不太放在心上。再說,有時去旅行賞花,做母親的也沒有跟著去。

  江口摸著姑娘的手,眼睛深處浮現出許多花的幻覺,爾後消失,複又浮現,他任憑幻覺的浮沉,只覺昔日那股感情復蘇了,那就是女兒出嫁後不久,他甚至看到別人的女兒也覺得可愛極了,總掛在心上。此刻他覺得這個姑娘就跟當年別人家女兒中的一個一樣。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江口的眼睛的上方。江口的三個女兒當中,只有小女兒跟著他去看了椿寺的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兒出嫁前半個月所做的一次告別旅行。此時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覺中最為強烈。特別是小女兒在婚姻問題上有莫大的痛苦。有兩個年輕人在爭奪小女兒,不僅如此,在爭奪中小女兒已喪失了貞操。江口為了轉換一下小女兒的心情,才帶她去旅行的。

  據說如果山茶花吧嗒一聲從頭上凋落下來,那是不吉利的,不過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樹,樹齡據說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樹上卻開出五種色彩的花,據說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繽紛時節,有時一天可掃滿五六簸箕的散瓣呐。」寺院的年輕太太對江口說。

  據說從向陽面觀賞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賞來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兒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時值太陽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陽光穿不透大山茶樹那繁枝茂葉和盛開滿樹的花的厚厚的重層。陽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樹樹影邊緣仿佛飄忽著晚霞。椿寺坐落在人聲雜遝的普通市街上,庭院裡除了這一棵大山茶花古樹外,似乎別無其他值得觀賞的。再說,在江口的眼裡,除了大山茶花外,什麼也看不見。心被花奪走,連市街的雜遝聲也聽不見了。

  「花開得真漂亮啊!」江口對女兒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