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睡美人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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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樣。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覺前化妝,有的女人睡覺前則卸妝,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紅後,嘴唇的色澤就變得黯然無光,露出萎縮的渾濁來。此刻自己身邊熟睡著的姑娘的臉,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燈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鵝絨的映襯,雖然無法辨明她是否化過淡妝,但她沒有讓眼睫毛翹起倒是確實的。張嘴露出的牙齒閃爍著純真的亮澤。這姑娘不可能具備這樣的技巧,比如睡覺時嘴裡含著香料,卻散發著年輕女人從嘴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歡色濃而豐厚的乳暈,卻輕輕地掀開掩蓋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還很嬌小,呈桃紅色。由於姑娘是仰躺著的,所以接吻時可以把胸脯緊貼著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厭的女人。豈止如此,江口覺得像他這樣的老人能與這般年輕的姑娘度過這樣的時刻,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賭上也在所不惜。江口還想:恐怕到這裡來的老人也都是沉湎在愉悅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貪婪者,江口的腦海裡也不是沒有閃過那種貪婪無度的念頭。但是,姑娘熟睡著,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那時她的容貌,那時會不會也像此時此地所看到的那樣,既不齷齪,也不變形呢?江口之所以沒有陷入惡魔般醜陋的放蕩,那是因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姿著實太美的緣故。江口與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為江口還保留著一個男子漢的舉止呢?姑娘就是因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江口老人已經兩次試圖把姑娘喚醒,儘管動作很輕。萬一有個差錯,姑娘真的醒來,老人打算怎麼辦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這可能是出於對姑娘的愛吧。不,也許是出於老人自身的空虛和恐懼。 「她是在睡嗎?」老人意識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語,可自己卻已叨嘮了出來,便補充了一句:「是不會永遠睡下去的。姑娘也罷,我也罷……」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為了明早活著醒來才閉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邊,彎曲的胳膊肘顯得礙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將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側腹處。這時正好觸到姑娘手腕的脈搏,江口就勢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脈搏。脈搏很可愛地、有規律地跳動。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穩,比江口的呼吸稍緩慢些。 風一陣陣地從房頂上掠過,但風聲不像剛才那樣給人一種冬之將至的感覺。拍擊懸崖的浪濤聲依然洶湧澎湃,然而聽起來卻覺得它變得柔和了。浪濤的餘韻就像從海上飄來的姑娘體內奏鳴的音樂,其中仿佛夾雜著姑娘手腕的脈搏以及心臟的跳動。老人恍若看到潔白的蝴蝶,和著音樂,從老人的眼簾裡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脈搏的手鬆開,這樣,就沒有撫觸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裡的氣味、身體的氣味、頭髮的氣味都不很強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與那乳頭周圍曾滲出血的情人,從北陸繞道私奔到京都那幾天的情景來。現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許是因為隱約感受到了這位純真姑娘體內的溫馨。從北陸去京都的鐵路沿線上有許多小隧道。火車每次鑽進隧道的時候,姑娘可能因為害怕而驚醒過來,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車一鑽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掛在小山上或掛在海灣的上空。「啊!真可愛!」、「啊!真美!」 每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會揚聲讚歎。可以說,火車每次鑽出隧道,她都左顧右盼地尋找彩虹,也就能尋找到。彩虹的顏色淺淺淡淡的重環,若隱若現,模糊不清,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她覺得這是不吉利的兆頭。 「我們會不會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從家裡跑出來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學畢業後剛就職,無法在京都謀生,除非雙雙殉情,不然,早晚還得回到東京。江口的眼裡又浮現出那姑娘觀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麗的秘密的地方,這幻影總也拂它不去。江口記得那是在金澤的河邊一家旅館裡看到的。那是一個細雪紛飛的夜晚。年輕的江口為那美麗倒抽了一口氣,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此後的幾十年裡,在他所見過的女人身上,再也沒有看到那種美了。他越發懂得那種美,逐漸意識到那秘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靈美,即使有時他也揶揄自己「淨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流卻逐漸變成真實,成為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強烈的回憶。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來的人帶回家後,不久,就讓她出嫁了。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與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著嬰兒走來的。嬰兒戴著一頂白色的毛線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節。今天夜裡,江口躺在熟睡姑娘的身邊,眼簾裡浮現出翩翩飛舞的白蝴蝶,說不定是那嬰兒的白帽子在起作用呐。 在不忍池畔相會時,江口只問了她一句話:「你幸福嗎?」 「噯,幸福。」姑娘猛然地回答。她也只能這樣回答吧。「為什麼一個人背著嬰兒在這種地方漫步呢?」姑娘對這滑稽的提問,緘口不語,望瞭望江口的臉。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瞧你問的!是女孩兒,看不出來嗎?」 「這個嬰兒,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於色,搖了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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