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青春追憶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正像彌生說的那樣。她也知道公子對禦木說的話,沒什麼特別高深的話。為什麼要帶公子去音樂會,禦木無法回答彌生,公子也像有些為難似的。

  「公子在九州變得倒漂亮了,我想帶她去走走。」禦木說了一句,也許真是這樣呢。

  「真這樣的話倒挺好呀。」彌生爽朗地笑起來,瞧著公子說,「真的漂亮起來了嘛。」

  禦木和公子出門時,波川送到了大門口說:

  「我到裡面再坐一會兒。」說完,回到茶室裡去了。

  交響樂團的演奏從8點半開始,8點入場前,必須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在售票口往招待券上敲上座位號碼。所以,禦木8點以前就到場,大會堂前已經聚滿了人。

  兩人等著進場,正要上二樓,禦木覺得有兩個少女正看著他。大概她們從雜誌上登出的照片上知道禦木的吧。禦木明白少女們肯定會跟在自己後面上來的。嬌小的那位少女是禦木喜歡的那種柔美。禦木讓對方認出來了,自己反而很難去看對方;他實在忍不住回頭去望了一眼。少女一張小小的圓臉,大大的眼睛可招人疼愛了。前劉海微微垂在額上,穿了一條百褶裙。看上去怕有十七八歲,一副學生模樣。匆匆一瞥,看不仔細。

  等找到座位坐下時,少女看丟了。沒有拉大幕的舞臺上,他讓調弄金光閃閃樂器的樂師們所吸引。禦木的位子在前排角上。

  「是先生吧。」他讓人一叫,回過頭去,原來是那嬌小個子的少女走到邊上來了。

  「呃?」

  「稍微偏後了一點,當中的位子空著,您想去的話……」

  「不,不,這兒可以。」他未加思考便說出了口。

  「是禦木先生吧?」

  「是我。」

  就說了這幾句話,少女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大庭廣眾面前,讓美麗的少女喚做「先生」,禦木是個靦腆的人,少女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來少女單單是直率的好意,可那出現的方式,禦木卻很少碰到。

  「是NHK的人嗎?」

  「不像是。也是來聽音樂的客人吧。」

  少女往下瞧見坐在邊座上的禦木,和同來的少女商量了一下,來叫禦木的。禦木來不及問一聲,是少女邊上的位子空著呢,還是少女打算讓出自己的位子來。不用說,少女一眼就看出禦木是帶著公子一起來的。樂團演奏了海頓的交響樂,拉貝爾舞曲等四首曲子,正好一個小時。說不出是華麗熱鬧的美國風格演奏,還是演奏技巧熟練到出神入化地步的緣故,演奏到高音區,禦木常常禁不住笑出聲來。九十人左右的龐大樂團,加上聲音效果良好的禮堂,所以音量也相當大。

  走出大禮堂時,公子說:

  「先生在找剛才那個小姐吧。」

  「是啊。發現了,這回可得我來找她們說說話了。」

  「哇,真嚇人!」

  「怎麼了?雖然什麼地方的什麼人我可不知道,但已經不是一點不認識的人了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誰先找上誰的呢?」

  「我們是同學嘛。」

  公子站了一會兒,像是從走出會堂回家的人群裡找那少女似的。

  「找不見喲。比碰上啟一君的出租汽車還難呐。」

  「可是,那姑娘肯定一輩子都記得的呀。」

  「呃,別嚇說了。」禦木吃了一驚,趕快否定,又說,「聽聽你同學的故事吧,去銀座找個地方坐坐吧。」

  「請我聽了音樂,波川的故事已經說不出來了喲。全給忘了嘛。」

  18

  禦木腦袋裡丟不開音樂會上遇見的少女。

  並不是還想見見那嬌小的少女,不過或許還能見到;他覺得自己讓喜歡的少女叫了一聲,這事本身引得禦木心裡像有什麼東西蘇醒了似的。

  首先,那少女肯定正在閱讀著禦木的什麼作品。長年累月,禦木寫著充滿惰性的小說,可是他受到了讀者的青睞,不是還連帶受到人生的關照嗎?他不是那種享有天賦的作家,難道不是個抓住幸運的作家嗎?他應該常常自我反省,可迫於工作,他老是忘記。另外,缺乏天分這一點,讓工作追逼倒是很適合的。身體健康,生活有規律,家庭平安無事。

  那少女一定是喜歡禦木作品的讀者之一。可這種的讀者,以如此新鮮的姿態出現在他眼前,實在很少見。與其說禦木對少女抱著親近感,不如說他對於自己,只留下了羞恥與悔恨之心。

  從音樂會回到家時,波川已經走了。第二天,公子打來道謝的電話:

  「昨天對不起,攪了您的好事。」禦木一聽就知道她說的一定是昨天那女孩子的事。

  「真的呢。」

  「我不在的話,也許先生能再找找吧……」

  「是嘲笑我嗎?」

  「波川笑了一通呢。說什麼比起那人,彌生小姐和三枝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呢。我也這麼想呢。」

  「這種話隨便說的嗎?」禦木拋出個冷冷的反問,電話那頭的公子不響了。「就是漂亮,不是也沒什麼可說三道四的嘛。」

  「是啊……」公子緘口了,匆匆說了聲「波川向您問好」便掛斷了電話。

  姑且不說彌生,三枝子確如公子所說,比那音樂會上的少女要漂亮。大概因為她讓禦木家收養過一段時間,禦木已經看慣了她那份美了吧。有時禦木會覺得她像是做了兒子的媳婦到自己家裡來似的。笹原要是沒有去世,恐怕真能成就這門親事呢。可三枝子的美與音樂會上少女的美,意思簡直完全不一樣。那個少女只是作為一個不認識的讀者出現的。用來連接這個毫不關聯的人的,是禦木的小說。它讓禦木重新想起自己小說的低級庸俗性。不僅僅是禦木的小說,還有許多低級庸俗的東西、醜惡的東西包圍著那個少女吧。假如禦木的小說還算好的話,那麼那少女叫了自己一聲,直到很久都該留下喜悅吧。

  禦木的睡眠很健康,一大早醒來神清氣爽;儘管他覺得睡覺時精神有所增長,但他寫出的東西,怎麼就一年一年變得平凡起來了呢?平凡的停滯不前,就像禦木的生活法則。平凡能夠順利通過,全都是老經驗在作怪。

  當天上午,工作進展很不順利;下午第一位客人是個不認識的男人,說是讓禦木寫一副對聯。禦木儘管沒什麼興趣,還是寫好了遞過去。。那傢伙一支煙抽完,站起來說:

  「稍微急了點,實在有些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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