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青春追憶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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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之後,讓禦木怎麼也想不通的不是買到買不到那些圍巾,而是怎麼會想起來要給早見太太買圍巾的。怎麼想都想不過來。早見是個比禦木大十幾歲的作家,幾乎不碰頭。太太也只是見面知道,從沒說過話。她不是什麼好看的女人,又是中年發福。平常,早見太太從沒在腦子裡出現過,怎麼會兩人一起站在西服店的櫥窗前,還想給她買圍巾什麼的。為什麼早見太太會成為夢的對象呢?禦木想來想去想不出來。要給早見太太買圍巾時,心血來潮之類的情緒一點沒覺得,什麼也不為,反正是想給別人妻子一些東西吧。沒有人讓禦木給早見太太送過東西呀。可那清清楚楚兩千七百元的標價又是怎麼回事呢?夢就是再無聊,也該是與自己稍稍有關的人出來吧。 夢見早見太太,實在是料想不到的,這反而使禦木對夢更在意了。兩人去過的那店,禦木也去做過兩三回衣服,店員也並沒有那樣冷冰冰呀。禦木還沒把今早的夢告訴妻子,要是出水不在旁邊現在就想和順子說。怎麼聽到出水提起道田,就又想起夢來,禦木自己也不知道。 出水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自己的小鼻子: 「道田的孩子成了你家的朋友,怎麼說呢,人生的變遷,時光的流逝,真奇怪呀。」 「沒什麼可奇怪的。」 「你不是把道田君當成對手的嗎?你說你高中入學考試以來,沒有過什麼競爭,那道田也沒被當成對手囉,那可就更慘了。他是和你競爭才死的呀……」 「沒有人會為了和人競爭去死的。」 「道田對你充滿了嫉妒、羡慕、敵意、憎惡——你現在所不需要的情緒,所有對抗心都讓他受不了才自殺的呀。」 「死人沒嘴,什麼也說不了。」 「遺書上滔滔不絕地寫著呢。給你看了不好,就沒讓你看,你該聽誰說過吧。」 「遺書這種東西靠不住。自殺者總把自己打扮成悲劇人物。那是最後的自我辯解呀。自殺者有一種心理:遺書像絕對真實的東西,一定能讓人相信,於是,他想試著用來遮掩虛假。」禦木用稍強硬的口氣說。他內心不快,舊傷隱隱作痛。 「和你競爭失敗,也是虛假的?」 「我不記得和道田君競爭過。沒輸也沒贏。」 「嗯?他懷疑自己的才能,把你當做對手來考慮,結果成了逃避到死亡裡去的弱者,你全不知道……」 「是英國吧,有一本關於『自殺者遺書的虛偽』的研究書吧。」 「文學家的?……」 「是啊。」 「我不知道……」 「那就來看法國吧。隆普羅佐夫的《天才論》,當然也算一種偶像破壞論囉,撒謊的人自殺,也算是那本書的一個結論吧。也就是說:自殺對於自身是最大的撒謊。」 出水的臉讓香煙包裹著,瞪著禦木說: 「真是最大的撒謊嗎?第一次,給禦木麻之介最大讚美的是道田的那份遺書喲。這也能說成是最大的撒謊嗎?道田的兒子長大以後會讀他老子的遺書吧。於是,他會尊敬你吧。道田在遺書裡沒寫一句抱怨你的話,他沒有抱怨的理由嘛……」 「道田的兒子好像沒讀過那份遺書吧。道田的父親沒把它燒了嗎?」 「反正你照顧了道田的孩子,可見你們緣分很深。道田割開手上的動脈,跳進大學裡的游泳池,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禦木沒做聲。禦木想起了道田死後,他情人自殺的情景:服了安眠藥死去的母親身邊,睡著一個嬰兒。三四個道田的朋友一齊去給道田的情人送葬。禦木也去了。道田的母親把抱著的嬰兒讓學生們輪流抱一下,禦木也抱了。他就是啟一。那死去情人的臉仿佛變得更年輕了,靜靜的,美極了。學生們對這情人留下孩子,追隨道田而去,對道田的死懷著一種無盡的哀思。情人家裡很窮。 禦木也想過讓女兒彌生和啟一結婚的事。 到了別府,新婚夫婦趕快像逃出地獄般地出門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間,剩下禦木和妻子兩人在房裡。 「啟一的父親真和你那樣競爭過嗎?」妻子問。 「都是傳說。二十五年過去,傳說就生出來了。」禦木極力否定,心裡只剩下被冬天陰雲籠罩的天空吸過去似的感覺。 競爭心、對抗心,還有嫉妒、羡慕、敵意、憎惡,如果這一切語言表現的感情真的沒有了的話,那麼,不就成了無能的人,殘廢的人了嗎?禦木自己也認識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飯時,禦木想:「出水又會帶些什麼話題來呢?」 04 京都旅館的女主人帶禦木夫婦去房間,像是特地引禦木夫婦看什麼東西似的,她從二樓的走廊上眺望著庭院。 「看什麼?」禦木問了一句。 「鳶會來討食物吃的,今天下雨,大師傅還沒拿出去吧。常叼著雞頭去呢。有一回呀,看它拎著很長長的東西在飛,你猜是什麼?一根雞腸子……」 禦木剛坐下,怕麻煩不願站起來,伸長脖子說: 「食物放在院子當中?」 「是啊。正好是現在這時候,要飛下來了。就是那鳥也很懂事的,不給它東西吃,它就圍著廚房上面叫,像是在催你快拿出來似的。」 「是背面東山上的鳶嗎?」 「是啊。」 這「鳶之旅館」的女主人像是很希望禦木夫婦看一下。 庭院裡大草坪周圍,種著樹。圍繞著草坪的路邊,恰當地點綴著些石頭。 鳶沒有等來,女主人先下去了。 這裡像是戰後把誰家的私房改建成的旅館。 「你一點不累嗎?真想趕快洗個澡。船裡的淋浴是咸水吧,洗過後一點也不覺得舒服。」順子說著,「可是,第一次坐船旅遊,真快活呀。」 「說是坐船旅遊,不就在船上呆了一夜嘛。」 「新婚夫婦也像很快活似的。」順子沉浸在回憶中,微微笑著。 新婚夫婦,同他們在神戶分的手。波川和公子坐火車回東京去了。 「瀨戶內海,昨晚真寧靜呀。」 「是啊。」 「他們倆現在大概在火車裡睡覺吧。昨晚閒扯到3點以後才睡的吧。」 結實的禦木也因幾天來的睡眠不足而犯困呢。 「公子那孩子可真是個爽快人呐。會喝酒呢。問她在大學裡都幹了些什麼,她說淨研究波川來著,真沒治了。你說,『那請發表研究成果』,她回答,『好吧,畢業論文,發表囉。』接下去說了那麼些波川的故事。」 「順子話也多起來了嘛。」禦木想著,說了一句,「旅行時你不是什麼也沒說嗎?」 「是嘛。福岡大學那朋友出水先生,一直說到別府,我像是被傳染上了喲。」 「二十年的話都說完了呢。」 「根本不顧我和公子他們,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送到船上,還跟你嘮叨個沒完。我和公子對看著,話也插不上呀。」 「過去高中朋友的關係很特別的喲。現在的高中可不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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