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青春追憶 | 上頁 下頁


  看完了那男人和小鳥的巢,夢中的老井場面消失了。夢中的舞臺一轉,換成了另一幅場景。這回禦木看見自己了。

  禦木兩手把五頭白色的小豬抱在懷裡,在柏油馬路上走。還是鄉間的小路,這回,一邊是田地,一邊是小松林。松林的那邊好像是大海。松林高不過齊胸,應該能看到那邊的海,可是看不見。抱著五頭小豬真很困難,現實中也許是不可能的。結果,一頭小豬從禦木的胳膊彎裡滑落下去。掉下去的小豬橫倒在柏油馬路上,頭先著地,像是死了。眼睛緊閉,四腳伸直,一點點僵硬起來。禦木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趕緊用兩手在小豬胸前、背後、腹部用力搓起來。冰涼的小豬,身體一點點熱起來,頭稍稍動了動,短短的尾巴也「咕嚕咕嚕」擺起來。小豬活過來了。

  禦木高興極了。把五頭小豬抱抱緊,又上路了。他在救那頭摔到地下的小豬時,其他四頭小豬都不見了;可當他把那頭蘇醒的小豬又抱起來的時候,那四頭小豬又忽地出現在他的臂彎裡。

  又往前走了一段,小松林一邊出現了一間小屋子,抹著粗灰漿的牆,沒整修過。屋裡連窗戶也沒有。面向大海的一面該有門吧。剛才那摔傷的小豬又有些不對勁兒,禦木心急如焚,剛踏上小屋的影子,就嘟噥了一句:

  「是啊,給它服一點『龐布丹』就行了。」是自己在嘟噥著,卻仿佛聽到什麼智慧之聲提醒似的。

  這時,眼睛睜開了,禦木自己也覺得好笑。

  「龐碧丹」是日本生產的一種維生素合劑。夢中自己把它叫做「龐布丹」是夢的關係吧,禦木真是一本正經,一點沒有開玩笑。醒過來一想,夢裡出了洋相;出了洋相,夢醒了,禦木感到很愉快。

  今天要去給人做證婚人,小鳥啦,小豬啦,都是喜慶的吉祥夢呀。禦木甚至想在婚宴席上,證婚人發言時,加進夢裡的這些故事去。不知道鳥巢裡有幾隻雛鳥,就算它有五隻吧。可讓人家生五個孩子,從現在的人口問題角度來說,顯然是太多了。不,歡天喜地地結婚,對那個叫公子的新娘說說證婚人的夢蔔,能生五個孩子,看來也不是什麼說不出口的話。

  一大早,禦木泡在浴池裡,想起「龐布丹」那洋相來,忍不住笑起來。

  從浴池裡出來,他剪開女性荷爾蒙注射液的管子,把液體倒在手掌上,往頭上的皮膚上抹。今天早晨沒人在旁邊,沒人在笑。最近,家裡人看慣了,不像一開始那樣奇怪得了不得。

  聽說女性荷爾蒙有利毛髮生長。他是從築地街「河豚料理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招待那兒聽來的。說是不想再掉頭發,最好是把男性或女性荷爾蒙注射液往頭皮上抹。禦木的兩鬢頭髮有些禿,所以,他才決定試著用用看。

  只是這女性荷爾蒙,對家裡人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先禮後兵,試用之前,先和家裡人說清楚。妻子、女兒、媳婦,都跑到梳粧檯來看,妻子覺得不可思議,女兒直接說反感。禦木當著三人的面,邊往頭上抹,邊說:

  「聽說,最近姑娘們用啤酒洗頭呢?……」說著,看著彌生。

  「知道。」

  「你聽說過?」禦木有些洩氣,「我可不太知道。聽說烏鴉濕羽毛般烏黑閃亮的頭髮,眼下不時興了。」

  「是啊,稍帶點紅看上去柔和,和西服相配嘛。啤酒洗頭有氣味,稍放些雙氧水,那就恰到好處了。放多了頭髮太紅,故意這麼做的呀。」

  「我也聽說過。」禦木回答。從河豚店女招待那兒聽來,還當是新鮮事,沒有想到彌生她全知道,賣弄不起來。

  「彌生的頭髮也加雙氧水?」

  「我頭發軟,也不那麼黑。」

  女人的黑髮,什麼時候就變了。小說家禦木沒有詳細考證過。聽了河豚店女招待和女兒的話,他也無心去考證。

  其間,女性荷爾蒙對脫髮到底靈不靈,剛開始用了一個月,實在看不出來;每星期抹個兩三次,家裡人也就看慣了,看著發笑的興趣也就沒有了。

  今天那新娘的老家在福岡,父親是礦主。新郎的家在新瀉。新娘、新郎同在一個大學裡念書,還沒畢業,就戀愛結婚。結婚儀式在東京舉行一次,福岡一次,新瀉一次,總共舉行三次。「真是浪費啊。」禦木想。可從那獨生女兒父母的角度來看,非得在老家福岡風光一次。新娘的父親大裡覺得:在新娘老家辦一次,當然也得在新郎老家辦一次。禦木從大裡那兒聽來:新郎家只負擔一半的費用。東京的婚禮、福岡的宴會全由女方家負擔。新婚夫婦婚後的生活費,得由新娘大裡公子的陪嫁來維持。新郎家以前像是很殷實,戰後衰敗了。

  煤礦也像不怎麼景氣,面對龐大的赤字,婚禮的費用也許不能說一點問題也沒有。

  「兩個都是學生,是早了點。做父母的嘛,趁還能給他們做點事的時候……」也許真像大裡說的那樣。

  請禦木做證婚人,是大裡家的委託。大裡一家,為女兒公子的婚禮,攜家帶眷地來到東京,住在本鄉街的旅館裡。儀式是下午3點開始,可要和女兒共進告別午餐,又要請禦木對女兒說說話,「所以,上午10點就得勞頓大駕出馬」,禦木照大裡說的時間出門了。禦木的妻子順子,則先去美容院做頭髮,中途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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