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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出來啦。」

  銀平的聲調帶著幾許哀傷。澡堂女把銀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開,抓住繞在他頸上的毛巾的兩端,小心翼翼地把銀平的脖子拉了出來,就像拖貴重的東西似的,然後給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銀平在腰間圍了一條大毛巾。澡堂女在靠牆的躺椅上鋪了白布,她讓銀平趴在那上面。從肩膀開始,給他按摩了。

  按摩不僅是揉捏,還用巴掌打,銀平過去是一無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雖是少女的手掌,卻格外有力,連續在背上猛烈拍打。銀平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勾起了他的回憶:幼子用圓乎乎的巴掌使勁拍打自己的額頭,自己低頭看他,他就拼命地打在自己的頭上。這是什麼時候的幻覺呢。不過現在這個幼子是在墓地的底層用手瘋狂地敲打著覆蓋在他身上的土牆。監獄那堵黑黢黢的牆壁從四面向銀平逼將過來。銀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撲什麼粉嗎?」銀平說。

  「是的,您覺得不舒服嗎?」

  「不。」銀平慌忙地說,「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聽見你的聲音,還覺得不舒服,這瞬間,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這號人一聽見你的聲音,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險的。聲音,像是不斷流逝的時間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這樣嗎。就說你吧,你什麼時候都能發出優美的聲音。但是,你這樣一沉默下來,無論誰也不能勉強讓你發出優美的聲音呀。即使強迫你發出驚訝聲、憤怒聲或者哭泣聲,你發出的聲音也是不會動聽的。因為用不用自然的聲音說話是你的自由啊。」

  澡堂女就是有這種自由而沉默不響。她從銀平腰部按摩到大腿。連腳掌心、腳趾都按摩到了。

  「請翻過身來,仰臥……」澡堂女低聲地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什麼?」

  「這回請您仰臥……」

  「仰?……是仰臥嗎?」

  銀平一邊用手按住圍在腰間的大毛巾,一邊翻過身來。澡堂女剛才略帶顫抖的喃喃細語,恍如一陣花香撲進銀平的耳朵裡,銀平動了動身子,花香也隨之撲來。芳香般的陶醉,從耳滲入心田。在過去是不曾體會到的。

  澡堂女將身體緊緊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站著摩挲銀平的胳膊。她的胸脯仿佛貼在銀平的臉上。她發育還不十分豐滿。她的長臉蛋略帶古典色彩。額頭不寬闊,也許是沒把頭髮梳得鼓起,而是往後梳理的緣故,顯得頎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從脖子到肩頭的線條也還沒隆起,胳膊圓乎乎,嬌嫩欲滴。澡堂女的肌膚光澤逼得太近,銀平不得不閉上眼睛。他眼裡看見的,是木匠用的釘箱裡裝滿了細釘,釘子都耀出銳利的光。銀平睜開眼睛,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塗的是白色。

  「我飽經風霜,身體比年齡顯得蒼老吧。」銀平喃喃自語。但是他還沒說出自己的年齡。

  「三十四歲啦。」

  「是嗎?很年輕嘛。」她控制自己的感情,壓低聲音說。然後輪到按摩銀平的頭部,按摩靠牆那邊的胳膊。躺椅的一側貼著牆壁。

  「腳趾又長又乾癟,有點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這醜陋的腳趾,我總是毛骨悚然。你那只白嫩的手連那兒都按摩到了。你給我脫襪子的時候,你沒嚇一跳嗎?」

  澡堂女沒有搭話。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邊生長的。海岸邊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著腳丫,用長腳趾緊緊抓住岩石似地在上面行走呢。」銀平半真半假地說。

  銀平為了這雙難看的腳,在青春期不知編過多少回這種謊言了。這雙腳連腳背的皮膚也是又厚又黑,腳掌心皺皺巴巴,長腳趾骨節突出面彎曲,令人望而生畏,這倒是事實。

  如今他仰臥著讓人按摩,看不見腳丫,手搭涼棚望瞭望。澡堂女給他從胸部揉到胳膊。正是乳房上方的部位。銀平的手長得不像腳那樣異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麼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聲音說。

  「本州西北的……」銀平支支吾吾,「我不願意談自己的出身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經沒有故鄉了……」

  她並不想瞭解有關銀平老家的事,也沒有留心去打聽的樣子。這間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樣裝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沒投下陰影。她一邊按摩銀平的胸膛,一邊將自己的胸部傾斜過來,銀平閉上了眼睛,無所措手足。他想把手伸在腹側,又擔心會不會觸到她的側腹。他總覺得,哪怕只是指尖觸到人家,自己也會馬上挨一記耳光的。於是,銀平一陣衝動,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嚇了一跳,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怎麼也睜不開。他用力拍打眼瞼,眼淚幾乎都要淌出來,痛得如同用燒熱的針紮了眼珠子一樣。

  打在銀平臉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藍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時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後,才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跟前。銀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家用手提包揍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總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臉上卻是千真萬確。在這當兒,銀平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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