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花的圓舞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星枝點點頭,可是當鈴子的臉映入鏡子裡,眼看跟自己的臉疊印起來時,她不知怎的,竟膽怯地打了個寒噤。

  鈴子諒訝地問道:

  「怎麼啦?突然不跳,是不是身體不好?真奇怪啊。」

  「不!是你把我同舞臺化妝的臉並在一起了。鈴子這張化妝的臉仿佛不是鈴子的,真可氣!」

  「是嗎?」

  「給我化妝吧。」

  「你呀真沒法子,人家忙著呐。」鈴子邊說邊給她馬馬虎虎地撲了一點白粉,抹上了口紅。

  星枝像一具玩偶,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大熱天,稍稍抹點兒就行了。」

  鈴子轉身從側面望瞭望星枝的臉,說:

  「你的臉,淡妝濃抹總相宜啊,美極了。對了對了,你還記得嗎?在跳《花的圓舞曲》時,你曾堅持說我長著一張寂寞的臉呢。」

  「早忘了。」

  「你這個人真健忘呀。」

  鈴子剛要給星枝畫眉,只見星枝的兩粒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唉呀!」

  鈴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馬上把自己的驚訝神色收了回去,若無其事地微笑著給星枝揩了揩眼淚。

  「這是什麼?給我吧。」

  星枝閉著眼睛,顯得特別的美。

  「鈴子,你在愛南條,是嗎?」

  「嗯,我在愛他。」鈴子爽朗地回答,「那又怎麼啦?」

  「你是這麼明說了?」

  「明說了。」

  「是嗎?」

  「也許是我從小時候就盡想他的事,但實際上我對他是不是那樣鍾情呢?這是值得懷疑的。不過,我認為愛就是意志。南條就算是個不道德的人,或是殘廢人,那也沒關係。我想把他在西歐學到的東西全部學到手。要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過來,雖然看起來就像被拋棄者的一種報復,不過對他來說,是需要這種愛的意志的。我無論如何也要和南條一起跳舞。能夠同自己所喜歡的人盡情地跳,死了也心甘呀。」

  鈴子越說越帶勁兒,不知不覺把星枝從鏡臺前推到一邊,急忙做下一個舞蹈的化妝。

  「我反復考慮過,乍聽起來,這種愛像是功利主義,其實不然。這是愛的意志。感情這種東西,已經不可信賴,如今世道變成這個樣子,越是有才能的人,感情就越脆弱。我想,即使是戀愛,只要貫穿意志這根線,縱然失敗,也不至於釀成悲劇,而能昂然挺立,通向彼岸。我不會後悔,我要毫無遺憾地生活!」

  星枝茫然地聽著。

  「為學習舞蹈,哪怕把自己賣掉。只是不想寒傖淒切,窮困潦倒。我過去實在太糟糕了。」

  「舞蹈,究竟好在哪兒?」星枝稚氣地說。

  「好在哪兒?好就好在『我』這個人能活下去,這就是目的。」

  「這是假的。」

  「那麼,什麼才是真的呢?對你來說,什麼才是真的呢?」

  星枝滿不在乎地說:

  「請你不要說了,真吵死人啦!」

  連鈴子也生氣地瞪了星枝一眼。但她自己又像從夢幻中清醒過來,說:

  「星枝,這些話不是因為你問我是不是愛上南條才談起的嗎?」

  說罷,鈴子笑了,霎時又板起面孔來。

  「真奇怪,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事?怎麼回事?」

  爾後,鈴子探詢似的望著星枝。

  星枝覺察到鈴子的視線,猛然反駁道:

  「南條並不是瘸子呀。」

  「怎麼?」

  「他能跳舞哩。」

  「你見過他?星枝。大概發生什麼事了吧,是那樣嗎?那我就明白了。」

  「什麼也沒有呀。」

  「用不著瞞我了。照你這麼說,仿佛覺得老早以前我就明白了。」鈴子安詳地說。

  這當兒,竹內進來了。

  「啊?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好久不見。」竹內坐到旁邊的鏡臺前,皺起眉頭,邊脫衣裳邊說:「好熱啊!」

  鈴子把手巾擰乾,給竹內揩拭身體。她的手在顫抖。

  「師傅。」

  「怎麼啦?」

  「聽說南條不是瘸子,他能跳舞哩。」

  鈴子抓住竹內脊背上的肌肉,把臉壓在他的肩膀上,抽噎著哭了起來。

  「不要哭。稍等一會兒。」

  竹內甩開鈴子,霍地站了起來。因為他看到南條茫然地佇立在後臺的入口處。

  南條依靠著拐杖,懊喪地垂下頭來。看樣子若沒有拐杖的支撐,他就會無力地倒下去。

  「師傅,我給您道歉來了。」

  「什麼!」

  竹內怒不可遏,企圖沖出去,想不到星枝卻站起來把他攔住。

  「師傅,不要這樣。」

  「讓開!這傢伙。」

  竹內走出去後,冷不防地狠揍了南條一頓。

  「混蛋!這副醜態,像什麼樣子?」

  南條無意識地舉起了拐杖,像要自衛似的。

  「你要幹什麼?揮舞那傢伙想幹什麼?」

  鈴子一隻手依然抓住竹內,默默地觀望著。

  星枝又鑽進他倆當中,把他們分隔開。

  「師傅,請您息怒,那拐杖是裝樣子的。」

  星枝用嘲諷的口吻勸解竹內。

  南條在想什麼呢?他倏地變了臉色。

  「混蛋!」

  他掄起拐杖,在星枝的肩膀上打了一下。她倒在竹內的懷裡了。由於來勢迅猛,竹內往後打了個趔趄,踩空了臺階,摔了個四腳朝天。

  舞臺上,女歌手正在唱著快活的流行歌曲。

  竹內被抬進了醫院。他的後腦勺摔得很重,右胳膊肘也疼得動彈不了。

  南條決定作為竹內的替角參加這一行人的巡迴演出。

  當晚更深夜靜時分,他便離開該市出發了。

  汽車從醫院朝著車站疾馳。他們三人在車廂裡都默默無言。但剛要走進檢票口,鈴子輕輕地將南條的拐杖奪了過來,探出肩膀說:

  「扶著我走吧。」

  然後,她將拐杖送給星枝,說:

  「請扔掉這玩意兒吧。要不還會有危險哩。」

  「嗯。」星枝點了點頭。

  於是,星枝趕回醫院去護理竹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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