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花的圓舞曲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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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你在幹麼?怎麼還不回家?」星枝說著,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鈴子回到化粧室卸了裝之後,在犄角的屏風背後邊寬衣邊說: 「就說今晚咱倆的表演會吧,師傅也是七拼八湊借錢來舉辦的。」 「是嗎。」星枝覺得胸前和胳膊抹了白粉很不自在,便說:「洗個澡再回家怎麼樣?」 「星枝,你也該考慮考慮啊。研究所的房子、樂器,凡是值錢的東西,全都拿去抵押了。為了籌措今晚的會場費,師傅奔波了三四天呐。」 「大概欠了很多戲裝費吧。戲裝店老闆也來吵鬧過了。我就討厭這個。」 「星枝!」鈴子再也忍耐不住,「你知道隔層拉窗外面是乞丐這句話嗎?」 「當然知道囉。就是說鬧起窮來,連緞子腰帶也得賣掉唄。」 「就說星枝你吧,難保什麼時候不賣掉緞子腰帶。就是乞丐也得吃大米飯嘛!你太不體諒人啦。拿剛才來說,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擺出一副令人討厭的面孔。我作為弟子照顧師傅,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太髒了!」 「髒?什麼叫髒?」 「太髒了,師傅赤身露體的,多髒呀。你幹嗎還老去接觸他的身體呢?」 「哎喲!」 鈴子全然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忽然胸口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般,頓時接不上第二句話。 「去洗個澡吧。」 「你是叫我把手洗乾淨嗎?」 不知怎的,鈴子仿佛感到蒙受了屈辱似的,板起面孔來了。 「鈴子,我不願意看到你做那樣的事。」 「為什麼?」 「太淒慘了。」星枝加強語氣斷然地說。 鈴子一言不發,像是被冷落了。 「我總覺得你太可憐,看不下去啊。教人不由得生氣啊。」 「為了我嗎?」 「當然囉。」 「我明白了,也很高興。」鈴子自言自語地說,「千金小姐和貧苦人家的姑娘是不同的啊。也許這是天生的性格,沒法子改吧。我只是同情師傅,真心地想盡盡本分。我倒沒打算要當貼身徒弟,或者獻媚討好,才來照顧師傅身邊瑣事。只是個人喜歡罷了。不過,女人一結婚,什麼都……」 「要是別人,愛幹什麼我才不管呢。我是愛你,才不高興的呀。我心裡感到難受啊。」 「唉!」鈴子抱著星枝的肩膀,讓她坐到鏡臺前。 「我給你化妝吧。」 星枝順從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都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西服。 鈴子給星枝重理了理頭髮說: 「我打十四歲就當了師傅的貼身學徒,他還送我上女子學校,對我很慈祥,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然而,我還是同女傭一塊兒幹廚房活兒,畢竟還是別人的家呀。環境使我變成懂事的孩子,我首先考慮的,是別人的心情,而不是自己的情緒。我一心想學舞蹈,也學會了忍耐。」 「什麼別人的心情,從旁能那麼瞭解嗎?我有點懷疑!」 「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師傅沒有師母。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我覺得自己更加瞭解師傅的心情。有時我也在想:假使我不在師傅身邊,師傅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說不定總穿著那件髒襯衫,指甲長了也不修剪吧。」 「所謂瞭解別人的心情,你不覺得可悲嗎?」 「是啊。我這才深深感到藝術是多麼可貴。假使我不是獻身藝術,一定早就變成性情怪癖,心跟兒壞,或者小大人啦。也一定不成其為少女了。是藝術拯救了這一切啊。」 「說起藝術,我很害怕呐。」 「舞蹈不就是藝術嗎?正因為你很有舞蹈天才,人們才能夠諒解你的任性放肆,不是嗎?你一旦跳起舞來,簡直就像一個難以控制的瘋子。」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所謂藝術太可怕了。我一跳起舞來就著迷,不顧一切地縱情地跳。真像邀遊太空,心情非常舒暢。然而,不知為什麼,也有點杌隉不安:自己究竟會飛到哪裡去?結局又會怎麼樣呢?那種心情就像在夢幻裡翱翔天際,無法控制,一味飛行,即使想停下來,也會身不由己,仿佛是別人的軀體了。我不想喪失自己。不管對任何事,我是不願意著迷的。」 「你這個小姐希望太高啦,自命不凡,才敢於說出這種話。令人羡慕啊。」 「是嗎?鈴子真的要立志當個舞蹈家嗎?」 「討厭。事到如今,還說什麼。」 鈴子邊笑邊拿起大白粉撲兒,撲打星枝的臉。星枝一聲不言,閉上了眼睛,把下巴頦稍稍向前一揚,說道: 「你瞧,我這副臉顯得多寂寞啊。」 鈴子給星枝擦脂描眉,一邊說: 「剛才你為什麼憂傷起來?表現得那樣粗暴,舞姿突然松垮了。」 但是,星枝就像那迷人的假面具一樣,紋絲不動。 「如果我在舞臺上摔倒,那不是大出洋相了嗎。」 「因為我不想跳了呀。剛要走出舞臺,看見母親坐在觀眾席上,心裡就不想跳了。舞步突然亂了,怎麼也跟不上音樂的旋律。伴奏也太差勁啦。」 「喲,令堂來了?」 「她把她物色的候選女婿俏俏地帶來啦。幹嗎要讓他們看到我的裸體舞蹈呢。」 鈴子驚愕地望著星枝的臉。 「好了。」鈴子把眉筆放到鏡臺旁的化妝皮包裡,又說:「唉呀,項鍊呢?收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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