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風中之路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出生

  8月末,西洋紅濃綠的綠葉下露出斑斑點點的紅色,漸漸地又在長長的花莖上開放出火焰般紅的花朵。從9月到10月,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頑強地表現著自己的生命力。

  涼風吹起以後,高秋上班之前總要利用早晨的一段時間,擺弄一下院子裡的植物。高秋比以前起得早,而且回來得也早,晚飯也總在家裡吃。

  高秋正在清掃西洋紅的落花。從後面看去,他的腦後又添了幾許白髮。他的脖子、肩部顯得十分鬆弛,一副老人的模樣。

  「西洋紅不能澆水吧。」

  「嗯。惠子第二天就扔了。」宮子答道。他們都想起來,惠子住在家裡的第二天早晨,曾拿走過西洋紅的花。

  「像這種開得這麼久的花還真不多見。」

  「都看厭了。」

  「花兒哪有看厭的。不過,同樣是紅顏色,這11月開的花就是漂亮。快開完了。」

  丈夫無心說出的話卻使宮子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從夏天,宮子該來的東西就沒再來,這使她感到意想不到的孤寂。惠子結婚以後,她一直心神勞累,操心不止。一開始,宮子以為是這種原因造成的,還會再來,結果還是沒來。她打算跟丈夫說說,但是一直難以啟齒。

  從早晨,宮子就感覺身體十分乏力,不想起床,勉強起床後,胳膊、腰部長久感到酸痛,就像囤積下許多疲勞似的。

  有些晚上,宮子曾為自己爭強好勝嫁走惠子感到後悔,偷偷流下淚水。

  「惠子要是生個男孩子就好了。」今天早晨,宮子又對站在院子裡的高秋說。

  「你一開始不是說女孩于多可愛嘛。」

  「女兒的丈夫什麼時候也是外人……」

  宮子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英夫那純真的男性美,曾使宮子頗為心動。但是現在看起來,那也許只不過是對他人的關懷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宮子在夢中夢見英夫,那也只是認錯人所造成的虛幻。

  高秋從院子裡走進室內。宮子一邊為他沏茶,一邊說:

  「明年大概要為直子操辦喜事了。」

  「明年?這次不會像惠子那樣花那麼多錢了吧。」

  「是這麼說。可也要花錢啊。」宮子看到高秋一下就提出了錢的事,連忙轉移話題說:

  「自己細心照料大的女兒,可一個一個都要給了別人。而且,還要生出許多意想不到的辛苦的。」

  「交給了別人?這話不能這麼說。即使生出了辛苦,也要生出孩子的嘛。」

  「惠子要是生個男孩就好了。」宮子又說。

  送走高秋之後,宮子花了很長時間,仔細地打扮了一下,穿上藏藍色結城夾衣,系上一條黃中透綠的衣帶。

  惠子有段時間沒來了,大概是恢復了平靜。宮子想去看望一下女兒,然後再去山內太太那兒坐坐,說說自己的心裡話。

  山內太太是個未亡人,也許要好開口些……

  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年輕的文男的形象在吸引著宮子。惠子和英夫沒結婚之前,宮子曾在夢中見到了英夫。惠子他們結婚後,反而使宮子失去了英夫。現在,宮子又覺得文男與千加子比較相配。她的這種想法裡也許正潛存著宮子本身的理想。

  進入12月後,惠子連電話也不來了。宮子真希望這是因為惠子心境平和的緣故。有時宮子還是非常擔心,便主動給惠子打去電話。但電話裡惠子的聲音顯得無精打采,十分憂鬱。宮子也不好深問,同時又怕時間長了,真山夫人又要接過電話說起來。

  惠子生產的日子應該是2月初。

  正月初七,宮子和惠子通話時,惠子還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第二天下午,宮子卻接到消息,說惠子在醫院裡生了一個女孩。

  宮子到醫院看望惠子時,病房裡只有新做母親的惠子和孩子。

  「真了不起。太好了。」宮子含著淚說。

  「到半截時,我都不想生了。」

  惠子柔和的笑臉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顯得十分開朗。

  惠子的生產比預產日早了一個月,而且又是頭胎。所以,生產時很費了些工夫,聽說還用了產鉗。不過,嬰兒的頭部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剛過二千克的小嬰兒閉著雙眼,合上的眼皮顯得微微隆起。看起來既像她的父親英夫,又像她的母親惠子。

  「英夫來看過了?」

  「他剛剛回去。」

  「這男人啊,孩子要是一句話都不會說,他們是不會覺得可愛的。你爸就是這樣。也就是女人才有這種感覺。」

  只有女人才會有孕育出新的生命後的純真的驚訝,只有女人才會體驗到這新鮮的喜悅。

  宮子本來是希望惠子生個男孩的。此時,她忘卻了這一切,為生了個女孩感到了一種神秘的幸福。

  直子看到自己的小外甥女已是惠子準備出院的時候了。看到姐姐為孩子餵奶時的安詳神情,直子也同樣感受到了姐姐的滿足與喜悅。她甚至都有些嫉妒惠子。

  「我不想結婚,只想有個自己的孩子。」

  「我也這麼想過。」惠子說。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嬰兒。

  「直子也找到了對象了吧。今天,你們要是一起來,我還能見到他,該多好啊。我要是回了家,就難見面了。」

  「誰告訴你的,我的事。是千加子吧。千加子這孩子總是自己瞎猜。她那個年齡就那樣。」

  「到了關鍵時刻,這決心就不好下了。」惠子將視線從嬰兒轉向直子。

  「你還沒忘記光介先生吧。他現在就在東京。為了把山裡的木頭運回來,他想鋪一條軌道,就像小型鐵路一樣。為了錢的事兒,到我們家來求援來了。能到我們家,那也是萬般無奈了。他還到這兒看了看小孩呢。」

  「什麼時候?」

  「到這兒是昨天。」

  「唉,又沒見著。」直子說出了聲,顯得十分懊惱的樣子。

  「他好像還要在東京住兩三天。這是他送來的禮物。」

  這是一雙深藍色緞子面、鑲著白色兔毛邊的小鞋,還有一頂同樣顏色的帽子。

  「這像是為男孩買的似的。他那個人像是喜歡這種顏色。」惠子望著直子又說:

  「青山三丁目的那條街上,有個大花店。花店旁邊的胡同裡有個旅館叫『濱屋』。他就住在那兒。」

  直子走出醫院,看到黑色的富士山清晰地印刻在藍色的寒冷的天空上。那富士山上是雪,應該是白的。但是,看起來卻是黑的。

  直子僅僅希望光介還在她將要去的那所旅館裡。她激動不安,但又寧靜如水,她仿佛看到了清冽的湖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