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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烈日當頭

  宮子正在走著,忽然她聞到一股夏天的植物的味道。她撐開了旱傘。一種叫做泰山木的大樹上盛開著白色的花朵。整個街鎮就像一所公園,每家住宅裡都建有自己的車庫。

  真山家的車庫建在牆邊一側,上面搭著透明的屋頂,顯得十分別致。

  以前,當宮子帶著謝禮和丈夫第一次來到這個成城街時,她曾為女兒惠子能夠住到如此漂亮的街鎮感到高興。她也深信惠子將會生活得十分幸福。

  「你的心理蠻年輕嘛,還有點少女情趣呢。」高秋笑著說。

  「你啊,一喜歡上這成城街,就覺得這兒全住的是幸福的夫婦……其實,我們住的澀谷的松濤,在東京的住宅區裡也是算好的。要從方便的角度看,這兒可比不上我們那兒。」

  「女兒要嫁到這兒嘛,我還是覺得好。」

  「與其和父母住在這種房子裡,我看惠子他們還是單獨住在郊區的舊公寓裡好。要是住在那種公寓裡,周圍的人都會誇惠子漂亮的。」

  今天,宮子到真山家表示了一下中元節的問候。現在,正要往家裡走。真山家是個什麼事都講究傳統的家庭。所以,為選擇中元節的禮品,宮子可沒少費心思。連惠子都被影響得幫助母親挑這兒挑那兒的。

  惠子的身體狀況後來一直挺好,只是神情總顯得不夠精神,和平時來娘家喘口氣時判若兩人。

  真山夫人的話語裡時時蹦出一些刺傷宮子的詞語。

  「我就一個兒子,所以,一直就想要個閨女。就連給自己買個戒指,我也琢磨著將來送給英夫未來的妻子。有了這種準備,所以這次惠子有了喜,我才能送給她一個貓眼石的好戒指。到底是年輕,手又漂亮,戴上那戒指,還真合適。等她當了媽媽,我想讓她戴翡翠的。」

  「有您這麼待她,惠子真是太幸福了。」宮子只好表示一下謝意。當然,並不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生了女孩,我想還是得讓她早點學些日本舞蹈、茶道、花道一類的東西,使她像個女人。這方面,還得要請您贊成呢。惠子為了家裡各類事情,還真費了不少心。英夫也是個細心的人。所以,對年輕人的事兒,我是一概不干預。」

  宮子微笑著點點頭。但是,她覺得冷汗卻從乳溝往下直淌。

  惠子的出嫁使宮子這個做母親的感到了羞恥和悲慘,就好像在素不相識的人面前赤裸著身體一樣。

  英夫表示愛惠子,惠子的妹妹也毫不遮掩自己喜歡英夫的感情,甚至連宮子本人都覺得英夫很可愛,甚至做了那種怪夢。現在考慮起來,宮子主張把女兒嫁給這個男人顯得過於輕率,只看到事情的正面了。

  看來惠子難以適應真山的家庭。可是,這又是宮子愛莫能助的。因此,宮子心裡感到十分不安。

  真山夫人說要用車送送她,但宮子拒絕了。惠子要送她到車站,宮子也拒絕了。她不願意讓真山夫人猜疑自己想聽惠子的牢騷。

  宮子獨自頂著烈日,低著頭走著。泰山木的花香撲鼻而來,使她生出看望一下山內太太的想法。山內太太也住在成城鎮裡。宮子走到車站公用電話前,取出了筆記本。

  「真的?您在車站?那,那兒有個派出所吧。你到了派出所後向右走,有個醫院,叫木下。到了那兒再往有……」

  山內太太站在低矮的梔子樹牆邊上,正在等著宮子的到來。山內太太穿著一身白色和式浴衣,顯得十分清爽。

  在山內太太的引導下,宮子來到客廳。進了客廳,宮子心裡不由一驚。

  四面白色的牆壁上,掛著山內太太去世的丈夫,那個網球選手的照片,還有球拍,向外凸出的窗戶臺上,擺著他遺留下的獎盃和獎牌。

  看到這些,宮子卻什麼也沒問。

  銀色的裝飾架上放著一個簽了字的球。球上有一張年輕的姑娘和一位年輕外國人的合影。這個姑娘就是惠子上學時的朋友關子。宮子出神地望著這張照片。

  山內夫人端著一隻雕花玻璃杯走了進來。杯裡的冰輕輕地撞動著杯壁,發出微微的聲響。

  「夠熱的吧?您這是去哪兒了?」山內太太坐在宮子前面的椅子上。

  「到惠子那兒去了。」

  「對了,她也在這塊兒住的。是真山夫人家吧。關子還說要去看看她呢。」

  「請去吧。」宮子說。

  「那張照片是關子小姐吧?」

  「嗯,是的。後面站的那個美國人是她的未婚夫。」

  「什麼?」

  宮子吃驚似的看著夫人。

  「他們一個星期前剛訂的婚。上回在義賣會見到您時,我還跟您說光靠當媽的一個人,難找好姻緣吧。他們9月份在這兒舉行結婚儀式,然後就去美國。」

  「——去那麼遠。也真有決心啊。」

  「這也是沒辦法啊。他們一個勁兒地說他們的愛情,哪兒還顧得上當母親的孤獨和擔心啊。關子碰上這個美國人,我看就像遇上交通事故一樣偶然。她爸爸經常到國外參加網球比賽,所以,才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總這麼覺得。不過,愛情也是夠偉大的。關子的英語說得本來不怎麼樣,可是,和這個人處了朋友後,水平提高得很快的。」

  「是嘛。」

  「這個人是個搞工藝的,來日本學習的。他爸爸在紐約,是個攝影師。當然,這和他們的婚姻沒有什麼關係……我是覺得,這樣也蠻好,用不著那些煩人的交往,挺爽快,也輕鬆。」山內太太不假思索地說。

  接著,她又繼續說起關子的未婚夫來。據說他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在美國上完高中後再來日本留學。

  「關子和她的未婚夫都認定到時我還健在,這真讓人高興。」

  外面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門突然被推開了。

  「糟了。有客人啊。」文男探進穿著白色毛巾衫的上身,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抱歉的樣子。身材高大的文男走進屋裡,客廳立時顯得小了許多。

  「在義賣會上不是見過了嘛。這是竹島小姐的媽媽。」

  「對不起。」文男很爽快地向宮子施了一禮。然後,望著自己的母親,小聲地問:

  「我想刷刷暖瓶,聲音挺大的,行嗎?另外,我那雙運動鞋找不著了……」

  看來,他是在準備去登山旅行。

  母親和兒子……宮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文男的側臉。文男的面頰、臂膀都被太陽曬得很黑,眼睛卻因此而顯得格外明澄。他那瘦長柔軟的身體蘊含著強勁的彈力。文男清純的活力緊緊地吸引著宮子。

  「對不起。」夫人和文男一起走了出去。

  宮子發現自己第一次看到莫夫時也曾是這樣,心裡一陣激烈的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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