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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前妻

  晚上,插花師傅感到有些不適。不一會兒,頭就劇烈地疼痛起來。後來,她癱倒在榻榻米上,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得的是蛛網膜下腔出血。

  師傅臨終時,只有光介守在身邊。死神來得太快了。光介能在家,這真是太湊巧了。

  光介似乎不願意向來弔唁的人們反復講述母親去世時的情景。因為死神來得太快,沒有什麼可以講的。

  舉行葬禮的那天,天上飄灑了一陣小雪後,天變得如水洗了一般湛藍湛藍的,還有微風吹拂著大地。

  狹小的房間擠滿了來告別的人們,從設有祭壇的插花間到走廊,甚至到院子裡的石路上,都站著來與死者告別的人們。

  光介作為遺屬,穿著黑色衣裝坐在祭壇旁邊。

  死者是花道、茶道的師傅。所以告別者中年輕的女人居多,為死者獻上的花兒也很多。唯有光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裡,仿佛更加深了師傅孤獨生涯之謎。端坐的光介那異樣的美就仿佛是人死後的藍色火焰。

  真山夫人和英夫也稍稍拉開距離坐在光介的近旁。

  「直子小姐,遺屬那兒太孤單了,咱們一塊兒去那兒陪一會兒吧。」剛才,真山夫人曾走到直子的旁邊,在直子的耳邊小聲說道。

  「不,我……」

  直子不是矢田家的親戚,也和矢田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可真山夫人為什麼要單單找她呢。也許是因為在眾多年輕女弟子中,夫人只認得直子。也許是因為惠子要和英夫結婚了,從這種意義上講,直子也算是矢田的遠親?

  直子擠在弟子們中間,聽著和尚誦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那間平時放花的內室。

  牆上垂掛著白色的和紙,擋住了後面的畫。

  敬香之後,弟子們相互傳遞著盛滿鮮花的圓盤。她們每人拿起一束花放在靈柩中,以表示最終的告別。

  「睡得多麼安詳啊!真美啊!」有人說。

  大家放完花後,光介把兩朵卡特萊蘭擺放在師傅的兩頰旁。

  年輕的女孩們的抽泣聲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直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光介溫柔的平緩的手勢。

  光介誰也沒有看,眼神呆滯,顯得十分悲痛。

  在周圍的抽泣聲的影響下,直子的眼睛也模糊起來,看不清光介的樣子了。她好像被帶到了另一個靜寂的世界中。

  光介第一個用石頭把釘子釘進靈柩。後面的人稍微等了一小會兒。

  「抬靈。請各位幫忙……」

  直子不認識的男人們把手放到了靈柩的一邊。光介稍微猶豫了一下。當他看到英夫把手放在靈柩的後方時,也急忙走到了那裡。

  白色的靈柩像被吞進去了一般消失在靈柩車中。

  光介、英夫都不見了。

  樹叢中飄來的紫丁香的氣味好像把悲傷注進了直子的內心。

  「直子小姐,您再進來一下,等到他們把骨灰帶回來。」

  英夫的母親用身子推了推直子。看樣子英夫也和光介一起去火葬場了。屋裡,那些和師傅關係近的弟子們已經開始收拾起來了。

  「剛才你後面的那個人,就是光介以前的太太。」

  走進剛才那間屋子,真山夫人又把嘴湊到直子耳邊,用比剛才更小的聲音說。

  直子不由得抬起頭向那個方向望去。那裡站著一個留著與喪服不相稱的短髮、個子高高的女人。望著猛然轉過頭來的直子,她顯得有些慌亂,無力地微笑了一下。

  直子覺得自己做了件不該做的事。那個女人走到沿廊的頂端,站在那裡,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別的人也似乎不知應該怎樣對待她,也就隨她自己去了。

  屋裡,已經點燃了腳爐,擺上了桔子。

  真山夫人又一次湊到直子身邊,惡狠狠地說:

  「那個人還想回來呢。不過,那可不成。死去的師傅最討厭她了。今天,我們要是不這樣,她說不定要等到光介從火葬場回來呢。」

  直子對那個人沒有任何惡意,也沒有理由不讓人家進這個家。可是真山夫人卻用「我們」這個詞。這真讓直子有些不解。

  那個人離開了沿廊。但直子覺得她仍然在門前或者廚房遲疑著。這使直子心裡很不平靜。

  直子也像師傅的親屬、還有年事稍高的來賓那樣坐在腳爐前暖著身子,可心裡卻在擔心其他弟子的看法。

  「她們說不定要說什麼閒話呢。看來,我不是去廚房幫忙,就是現在趕快離開這兒回家……」

  直子心裡這樣想,但身子卻被真山夫人拉著不放,只好陪她說話。

  「蛛網膜下腔出血這種病,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聽說很可怕的,也很少見。」

  「……」

  「她這麼突然地死了,倒讓我覺得還是有些先兆的。12月中旬,我來她這兒看了看。我是有些日子沒來了。當時,我覺得她是那麼開朗,就像是盛開的鮮花似的。要死的人,就是這麼不可思議。我跟她講了英夫和惠子的事兒,她特別地高興,還告訴我你在她這兒學插花,還誇你是個好孩子呢。」

  真山夫人漫不經心地說著意味深長的話。

  「她這個人,對光介那麼好就是因光介不是她的親生骨肉。為了光介,她才下決心和第二個丈夫離了婚。對啦,那個人也來敬香了。」

  「誰呀?」

  「她第二個丈夫……也許是光介告訴他的?他們倆離婚都是為了光介。這光介也夠怪的。」

  真山夫人年近中年,膚色白皙,已經開始發胖了。不過,她那雙白胖的手倒顯得十分年輕。

  她長著一雙不大的眼睛。眼神顯得十分柔和。也許在這雙眼睛裡面還有著一層充滿強烈的好奇與鬱悶的網膜。

  直子覺得她和自己善良的母親截然不同,有著深不可測的一面。

  「惠子今天去哪兒了?」

  「在家裡。」

  「這可是少見吧。」

  「嗯。」

  「像你們這樣的小姐去外面工作,不是給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添亂嘛。惠子就喜歡幹這種事。」

  「不,不是這樣的。」

  「是嗎?現在這世道,人家喜歡的,可能就不能說不好了。我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像你師傅那樣撒手死掉的。所以,我也得重新琢磨琢磨了。」

  直子愈發感到內心沉重起來,為剛才沒走成而有些後悔。同時,她也想到自己的姐姐的將來,將有一個這樣婆婆的姐姐的將來。

  今天,光介的前妻,光介母親的前夫都來到了這座房子裡。是死神把他們喚來的。但是,死去的人卻不知道這一切。他們的來訪會影響到活著的人們嗎?直子心裡又添了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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